第539章 富贵人家
这一次南下返乡,之所以绕了远路,也是迫不得已。
云温裳的近况如何,云泽并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年关那会儿,秦九州又一次帮忙跑腿儿,去了趟东海岸边,然后带回话来,说云温裳不仅无恙,并且还是明知事情真相,却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与木灵儿装模作样,配合演戏。
这个消息,确实是让云泽松了口气,可即便如此,也仍是一日弄不清云温裳的状况究竟如何,云泽的心,就一日放不下来。
也正是因为忧心云温裳的身体状况,此番南下,云泽才要绕行太一道。
采自那株老桂树的桂花酿造而成的桂花酒,可以使人心神空明,尽管具体效用比不上某些有益于此的灵株宝药,却也是极为罕见的宝物,至少是在太一道之外,云泽从未听说哪种药酒可以使人心神空明,以窥大道。
距离北上之日,还有月许。
来得及。
身处虚无,不知人间日月变,只在云泽暗自掐算的两日之后,乌瑶夫人方才大袖一挥,以圣人修为的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重见天日。
恰是凌晨时分,万籁俱寂。
乌瑶夫人不曾来过太一道,现身之处,便距离太一道所在的山头,还有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凌空蹈虚,居高则望远,依稀可见山野之间有着一点灯火如豆,但那并非太一道道观的所在之处,而是位于半山腰处的一座小观,为太一道所有,同时也是城中百姓治病求医的去处,并无关门打烊之时,每日都会有着至少一位太一道道长坐镇其中,通宵达旦。
太一道传承有《太一三元法箓》,可以祈禳呵禁,治病驱邪,前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那山上神仙法,当然所知不多,只知每隔十年,太一道总会大张旗鼓地举行一次斋醮科仪,在凡夫俗子看来,就只是一场山上神仙的盛会罢了,远观之时可以凑个热闹,但具体如何,却往往不明就里,更不知太一道十年一次的斋醮科仪,便是这方圆百里之内能够太平长安的关键所在。
后者手段,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看似一张鬼画符罢了,可一旦烧制成灰,混水吞服,就无论大病小病,往往符到病消,简直匪夷所思。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城中百姓对于太一道的诸位道长推崇备至,尤其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虽然很少坐诊治病,可一旦遇到其他道长无计可施的难题,玉虚真人总会放下手中之事,前往小观亲自出手,治病救人,正可谓是妙手回春,且不说旁人如何,单只玉虚真人手里挽回的人命,就已经是数百上千,也正因此,建于山腰之处的那座小观,一旦步入其中,就往往能够见到许多锦旗匾额,这边一个“死骨更肉”,那边一个“救死扶伤”,简直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其中最显眼的位置上,则是悬挂一只巨大匾额,一丈宽,四尺高,乃是城中一位富庶人家所赠,烫金字体笔走龙蛇写有“仁心仁术”四个大字,皆因太一道有言,但凡家境贫寒之人来此求医,无论病况如何,用药还是用符,必然分文不取,一文不受。
一如楹联所书:但求世间无疾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也正因此,哪怕太一道如今已经沦为二流门派中的垫底存在,也依然香火旺盛,从未衰败。
上次途经太一道的时候,云泽只远远看过那座小观,却并未具体参观,所以很多事情,就只是听人说起,却并未眼见为实。
云泽与乌瑶夫人一同赶往太一道,途中笑道:
“太一道的日子其实过得不算好,道观的来钱渠道,一半是靠城中百姓的香火,一半是在那座小观,偏偏药材价格又比市价更低一些,按照当年玉虚真人的说法,就是差不多低了两成左右,如果遇见需要书写符箓才能救治的疾病,便只收些符纸朱砂的成本,所以赚头不多,还得加上城中百姓主动奉上的一些香火钱,才勉强可以维持道观开销。”
乌瑶夫人点头道:
“我虽不曾来过太一道,却也有所听闻,毕竟这是正统传承的符箓派之一,哪怕已经没落至此,但正统二字却不是可以随便说说笑笑的东西。”
说到这里,乌瑶夫人大袖一晃,便带着云泽落在那座小观门前,抬头望去,恰好能够通过小观大门,瞧见那只“仁心仁术”的巨大匾额。
乌瑶夫人眉眼间的杀气戾气,难得收敛了一些。
“包括符箓派在内的道家传承,尤其正统,讲究其实挺多的,像是清静无为、道法自然、无所不容,都在此类门派的传承当中。更早的时候,太一道还未衰败之前,曾有一言,谓之‘天行大道,日月为眸’,以契‘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的说法,用以警醒门派中人。只是后来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太一道便就此没落下来,也不知那‘天行大道,日月为眸’的祖训,如今是否还在。”
云泽双手揣袖,望着那只巨大匾额,轻声说道: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乌瑶夫人笑了笑。
“那是儒家的说法。”
云泽不置可否。
两人联袂而入。
进门之后,左手边的柜台后面,立刻抬起一张年迈沧桑的脸来,正是当初云泽途经附近之时,在对面山头那座寒隐寺中,曾与穆红妆大打出手的年迈道人。瞧见云泽之后,年迈道人轻咦一声,面露意外之色,连忙起身,拱手相迎。
“不知小友到访,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年迈道人笑呵呵地拱一拱手,目光随后看向乌瑶夫人,神情一僵,又很快恢复过来,小心问道:
“这位是...”
云泽道:
“这是我二娘,前辈叫她乌瑶夫人即可。”
年迈道人嘴角一抽,眼角一跳,连忙一揖到底,显然是早就已经有所听闻,便毕恭毕敬。
云泽微微摇头,四下打量这座小观里的整体布局。值得一提的地方不是很多,唯有柜台后方,几乎排满了一整面墙壁的药柜,种类实在繁多,常见亦或不常见,应有尽有,也不知是下了多少功夫,才能攒下这些药材。
乌瑶夫人同样在看那排药柜。
云泽收回目光,伸手将年迈道人搀扶起来,说了一些面子功夫上的客套话。闲聊之间,三人便已在旁落座,年迈道人叫了今晚负责守夜的小观伙计,沏了一壶茶水过来,又拿了瓜子花生。
今夜倒是十分太平。
只是按照年迈道人所言,往常时候,哪怕时至深夜,用以充当药铺的小观当中,也不会如此安静,时常会有城中百姓跑来求医。一方面是此间小观所在,距离西边那座城池并非很远,尤其道路平整,虽然山路不容马车同行,但小观所在之处毕竟不高,哪怕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迈老人,由山脚步行至此,也往往只需一盏茶时间,更不要还有说年轻人相伴。另一方面,则是太一道传承《太一三元法箓》,远近闻名,就难免会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求医之人,哪怕路上紧赶慢赶,也是深夜才到,再加上城中百姓数量极多,今儿个这人上吐下泻,明儿个那人伤风感冒,这玩意儿可不会挑选时间,更不会提前打招呼,就让这座小观,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年迈道人无奈叹道:
“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万一再有急症难症,就更是万万耽搁不得。若非如此,我等又是何苦通宵达旦?”
云泽喝了口茶水,微微点头。
随后目光看向乌瑶夫人。
后者目光看向小观门外,眉眼之间早已内敛的杀机,如今却又悄然浮现,以至于桌上灯火都在无风摇曳,昏暗烛光之下,年迈道人腰背佝偻,几乎蜷成一团,感受到无形杀机充斥了这座小观,忍不住战战兢兢。
云泽心湖之中传来乌瑶夫人的嗓音。
闻言之后,云泽想了想,转而看向年迈道人,皱眉问道:
“太一道最近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年迈道人一愣,猛然间明白过来,只是一番思量之后,又连连摇头。
“小友也是来过太一道的,别的门派如何如何,且不多说,但我太一道门下修道之人,却绝不轻易惹是生非,更何况最近两年,太一道的辖下地界相当太平,没有剪径蟊贼,也不曾有过诊断失误之事,应该不曾得罪什么人。”
云泽轻轻点头。
《太一三元法箓》毕竟也是正统传承,门内修士,诸如眼前这位年迈道人之类的长老太上,虽然不能说是尽得其意,却也能知十之八九,尤其玉虚真人对于治病救人一事,极为看重,能治就治,不能治的绝不糊弄,所以因此结怨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云泽起身来到小观大门,低头俯瞰夜幕之下山脚处,皱眉问道:
“上一次举行斋醮科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迈道人脱口而出:
“明年年初之时,便是下一次斋醮科仪。”
云泽扯了扯嘴角。
太一道的斋醮科仪,绝大多数都是阳醮,简而言之,就是祈福驱邪,也正因此,太一道治下百里之内,尤其紧邻太一道道观所在山头的西边城池,才能维持太平长安,不曾有过任何波及城中百姓的阴鬼作祟,只有偶尔才会举行阴醮,用以超度那些游荡至此的阴鬼邪祟,也或含冤而死之人的灵魄,唯有万恶不赦之辈,太一道才会派遣修士出手抹杀。
后者如何,暂且不提,太一道举行的阳醮科仪,规模往往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一次举行阳醮科仪之后,都会在无形之中庇护方圆百里十年之久。
驱邪祈福,关键在于祈福二字。
前者算不上是什么厉害手段,除去斋醮科仪之外,还有不少方式同样可以做到驱邪除祟,但祈福却是不凡之举,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以损耗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为代价,喂养一方山水气运,使之旺盛。
在来的路上,乌瑶夫人就与云泽说过这件事,尽管只是猜测罢了,可天底下毕竟没有白拿的好处,所以具体真相,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
若非这般,太一道自古以来就是香火旺盛,却又如何没落至此?
实在是损失了太多的大道偏颇。
可这些无形之中损失殆尽的大道偏颇,却全部都被太一道拿去喂了山水气运,用以庇护百里太平,所以太一道虽然没落,却并未消失,甚至就连《太一三元法箓》也始终保持完整传承,是不是也算老天开眼?
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
云泽忍不住摇头一笑。
或许就连他与乌瑶夫人今日到访,也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云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二娘?”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大袖一展,便将云泽与那年迈道人一并带上,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来到山脚处的一片野林之中。
年迈道人一阵恍惚,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甫一抬头,就立刻瞧见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有着一队彪悍人马,为首之人,是个膀大腰圆的灵台境修士,满脸横肉,浑身煞气,身旁还有约莫二十来个凶悍马匪,个个骑乘高头大马,腰间挎刀,也或手中提枪,修为境界都在命桥左右,正围着一群人打转,冷笑不止。
尤其马匪头子,简直两眼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