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螳螂
洮儿镇,东南西北共有八街九陌,其中最靠南边的那条街巷,街头靠近海边,巷尾靠近内陆,七拐八绕,狭窄逼仄,便是洮儿镇最为偏僻贫瘠的所在。诸如此类的黄土窟,几乎每一座大城小镇都会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只是洮儿镇的这处黄土窟,显然比起秦九州以往见过的都要更加不堪,从东到西,狼藉遍地,腥臭刺鼻。左边一座黄土矮墙下边,一位衣衫破败的老人缩在墙下晒太阳取暖,瑟瑟发抖,右边一位意态阑珊的年轻人缓慢行走,腰背佝偻。
洮儿镇的黄土窟,名叫黄土巷。
是个野狗都不稀罕在此逗留的地方。
秦九州追着那位身上穿着一件光鲜衣裳的鹿姑娘,从侧面走进这条黄土巷,巷子里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位鹿姑娘身上多了一件厚实衣裳,黄土矮墙下边晒太阳取暖的老人,饥肠辘辘腰背佝偻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没有跑去堵人家门,留在各自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贫苦之人,难得目光炯炯,满脸贪婪。
却也没有谁敢上前出手抢夺。
邻里街坊,相互知根知底,那位父亲早死却连个坟墓都没有的鹿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儿,还没走进巷子,手里就已经多出一块路旁随手捡来的石头,要比之前那块儿更大一些,足有成人拳头大小,一路走过,神情冰冷,黄土矮墙下边的老人方才动了动身子,这位鹿姑娘就立刻瞠目瞪他一眼,抬起握着石头的手臂作势欲砸,好在老人及时表态,连连摆手,鹿姑娘这才冷哼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一边小心翼翼警惕着周遭的邻里街坊,一边走向其中一户黄土矮墙的院子。
院子里有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正裹着棉被,躺在一把破旧木椅上晒太阳,与那些就连堵门都不愿意去的邻里街坊所做之事一般无二,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也不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总是等着那个大户人家施舍粥粮。
毕竟往常时候,年年如此。
至于今年为何没有,包括这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在内,黄土巷从东到西,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甚至有人无所事事,还在隔着黄土矮墙与隔壁人家说着那个大户人家的不是。
秦九州只听三言两语,就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听下去。
因为只在这些人看来,那位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每年冬天施舍粥粮,慷慨赠衣,都是本该如此,理所应当。那人说话之时,一阵摇头叹气,说着那位大户人家以往施舍粥粮,也就只是糊弄而已,热腾腾的一锅粥,放了没有三斤米,说着是粥,其实稀得就跟水一样;另外一人就跟着附和,说是衣裳也没有几件崭新的,都是那位大户人家自己家里人穿烂穿烦之后剩下的,根本就是打发人。
另一边矮墙后面的邻居听到这边说话的声响,念念叨叨埋怨起来,说是这种大户人家,就只是从牙缝里面抠出两个子儿来,都够他们好一段时间的吃喝开销了,怎么就这么抠抠搜搜,一毛不拔呢?
可怜之人未必都有可恨之处。
但这群可怜之人,却大多如此。
秦九州跟着鹿姑娘来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注意到隔壁院子里的一位中年汉子有些不同于其他人,不是衣着光鲜,也不是容貌奇怪,而是没有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神识扫过之后,这才知晓,原来这位中年汉子的房间里藏着不少赶海捡来的海货。稍稍一想也就知晓,汉子之所以要将这些海货藏起来,就是不敢被这同在一条巷子里的街坊邻居知道,否则都来吃他的,拿他的,日子肯定要比现在更难过。
紧随其后,旁边那间黄土院子里,正裹着棉被的妇人,眼神阴冷盯着大大咧咧走进来的鹿姑娘,后者至今也还没有丢掉手里的石头,进了院门之后,很快就将大门死死关紧,然后站在那里,高高在上一般看着自己的母亲。
断臂妇人神情阴鸷,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身上的厚实衣裳,少女当即冷笑一声,开口说道:
“别看了,这件衣裳太小,你就是真从我手里抢走了也穿不上,更何况你身上还有那条棉被哩,风再大,冻不着你,别犯贱非得逼我跟你动手,好歹你也算是我娘,真要将你砸死了,我良心难安。”
断臂妇人啐了口唾沫。
“贱蹄子,你有良心?”
少女扯了扯嘴角,不说话,瞧见断臂妇人已经挪开目光,这才丢掉了手里的石头,没有丢远,也没有丢出院子,石头落在房门后面的位置,应该是之后出门还要继续拿上。
鹿姑娘瞥了眼隔壁院子里满脸无奈之色的汉子,跟她娘一样,骂人之前,先啐一口唾沫在地上。
“看看看,早晚瞎了你的狗眼!”
汉子微微摇头,不再多看,转而找了条破旧凳子坐下,继续处理早起之后从远处弄来的桃树枝子与桃叶。
不同于黄土巷的其他人家,中年汉子自力更生,有着不少手段,尤其精通晒盐一事,桃树枝子用来代替竹条,编成竹篾,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但对汉子而言,已经够用,之后还要将那些桃树叶子变成很大一片,铺上海水之后,搁在竹篾上面晒一段时间,就能出现海盐结晶,数量不多,不能食用,但却可以用来赶海,许多海货尤其蛏子这种东西,往往喜欢藏在沙滩底下,却会在表面留下一个用来呼吸的小洞,往里面撒了盐之后,就会自己冒出头来。
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对于这些事情,中年汉子早就已经手到擒来。
尤其中年汉子吃得住苦,捱得住冻,所以汉子虽然看起来皮肤黝黑,手背干裂,不比邻里街坊的“细皮嫩肉”,但却很少需要忧心吃喝的问题。
但也没有多少盈余。
鹿姑娘骂了一句,见到中年汉子不理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一头钻进又湿又冷的屋子里,鞋也不脱,直接上床呼呼大睡。
中年汉子起身回去屋里,瞧了眼锅里蒸煮的海货,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当即咧嘴一笑,将这些已经熟透的海货全部端下炉灶,然后来到紧闭的房门后面,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隙,吹了声口哨。
隔壁院子里的断臂妇人,立刻双眼一亮,一阵左顾右盼,瞧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丢下棉被,手脚麻利地踩着一条破旧凳子翻过矮墙,猫着腰,鬼鬼祟祟来到汉子这边,三轻两重敲了敲房门,里面的汉子立刻打开一条缝隙,等到断臂妇人一闪而入,就将房门重新关紧,生怕屋子里那些海货熟透的味道逸散出去,被人发现。
秦九州就站在两间院子中间的矮墙上,眼见于此,便喝了口风味儿上佳的洮儿酒,踩着矮墙靠近房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黄土巷里都是凡夫俗子,神识一扫,屋里屋外也就“瞧”得可以清清楚楚,只是秦九州懒得如此费力,便在靠近那间黄土房屋之后,脚尖一点,身形轻飘飘来到茅草屋顶。
不一定非得亲眼见到,耳闻同样可以清楚知晓。
就像隔壁那间黄土房屋当中,鹿姑娘穿着那件厚实衣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翻了几次身,打了几次鼾,秦九州全都一清二楚。
并不坚固的茅草屋顶下面,断臂妇人正挑挑捡捡地大快朵颐。
中年汉子倒是不会在意这些,什么都吃,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了,只是难免有些担心那位鹿姑娘,问了妇人怎么不讲她那闺女一起叫过来,后者冷哼一声,吃东西不停,还在骂骂咧咧,说那名叫鹿鸣的少女就是个该遭天打雷劈的,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厚实衣裳,自己穿得暖和,就忘了她这个亲娘,不知道给她带一件,得亏将她养得这么大,到头来,是个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