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莫强求
“这老头儿的本事,其实大得很。”
许是记起昨日山道上,接连几次想要出手破坏规矩,却被老人以凌厉气势暗中压了下去,钟乞游抹了抹嘴巴,眼神之中露出后怕之色。
“重伤不重伤的,别的不敢说,但只要这老头儿肯出手,甚至不必出手,只以气势就能将我活活压死,半点儿不假。”
云泽轻轻点头,目光继续望向佝偻老人,习惯性想要双手揣袖,抬起双臂之后,却又忽然记起其中一条衣袖已经荡然无存,便只能无奈放下,轻声开口问道:
“你觉得如何?”
小狐狸趴在云泽肩膀上,晃了晃尾巴,睁开眼睛看向佝偻老人,眼眸之中,有着银色奇光悄然流转。
后者忽然睁开眼睛,不再是如之前那般的浑浊不堪,反而精光湛湛,却只维持一瞬间就尽数内敛,随后重新闭上双眼,但云泽却清楚感觉到小狐狸打了个寒颤,并且立刻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云泽心中即刻了然。
紧随其后,便是炼丹山山主,只点了其中两位比较适合走上这条道路的练气士,但最终却只收获一位学员,算是常态,炼丹山山主对于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毕竟炼丹之法,乃是修行之路以外的偏僻小道,属于另辟蹊径的法子,更适合用来作为辅修之法,而不适合作为正途修行。
再之后,便是纹山山主,统共点了十个人名,最终收下九位学员弟子。
姜家太上姜慈,灵山山主,笑意可亲,并且要求并非十分苛刻,前后拢共点了一十九人,包含青雨棠、南山君等人在内,甚至就连钟婉游也在其中,全部答应下来,一起站在姜慈身后。
最后一位,真名姒庸的佝偻老人,便连眼睛都不睁开,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姒家府主有些无奈,只得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敷衍过去,随后宣布轮到新生反选,云泽与钟乞游、陈子南、鸦儿姑娘、项威,立刻来到姒庸身后,只是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多少新生愿意加入武山,也便临到末了,佝偻老人的身后,全部加起来也才不过寥寥十余人。
眼见于此,还未散开的一众老生,立刻面露讥讽之色,尤其那些比较亲近仲秋的,更是直接出言讽刺,言说“年年都有一些新生瞎了眼,真以为世间之事都如小说话本当中写的那般离奇古怪,其实这老头儿根本就已经是个废物,就连姒家都已经不再认他,如今来这北中学府做那武山山主,也就只是为了打发余生罢了”。
一群老生,除却仅有的几人面露尴尬之色意外,全部哄堂大笑起来,全然不将姒庸当作山主一般。
许是听见了这些,佝偻老人终于睁开双眼,转过身来看向包括云泽几人在内的一众新生,忽的咧嘴一笑。
“现在还能后悔,姒江也没那么小心眼,我可以再给你们一盏茶时间慢慢考虑,过了这段时间之后再想后悔,除了你、你、你、你,和你,”
姒庸伸出一根手指,依次点了点云泽、钟乞游、陈子南与鸦儿姑娘和项威,继续言道:
“姒江不会介意之外,其他人...”
姒庸轻轻摇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而老人口中的其他人,则是面色微变。
紧跟着,姒庸转身看向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连同一身灼烫气息也都内敛下来的炼器山山主姒江身后,伸手指向其中一个身材精悍的憨厚男子。
“那个人,便是这一代的天璇麟子胡狄,你们应该早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其实不消多说,只说天璇麟子的身份,意味如何,已经格外分明。就连天璇麟子都放弃了我这糟老头子,你们现在反水加入炼器山,不算丢人。”
被姒庸远远指到的男子扭头看来,已经听到了老人所言,立刻挠头憨憨一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云泽站在距离老人最近的位置,开口笑道:
“你是已经老得不能动弹了,所以才想武山的学生越少越好?”
姒庸并未反驳,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紧随其后,便有三人短暂挣扎过后,忽然上前,与老人行礼,说了声抱歉,之后就转而走向炼器山山主姒江的身边。
又有一人,满脸挣扎之色,有些迟疑不定。
姒庸忽然言道:
“既已有意,何须迟疑?”
闻言如此,这人立刻面露愧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与老人行礼,这回却是真心实意的抱歉,随后满脸低落之色,走向炼器山。
钟乞游皱了皱眉头,左右看看,见到云泽与项威、陈子南都没打算转投炼器山,就又扭头看向鸦儿姑娘。后者一身精气神还未完全恢复,选中武山之后,便立刻在旁找了一个无人之处盘坐下来,静心调息,争取尽快恢复过来,当然不会有所动作。
钟乞游只能看向姜慈身后的钟婉游,眼神求助。
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大可不必。
钟乞游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稳稳当当站在原地,身材魁梧,尤为显著。
至此,依然留在原地,打定了主意想要投奔武山的,就只剩下八九人,对于身后那些老生的明朝暗讽,以及各自所在学院的长老示意,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佝偻老人眉关紧蹙,目光一一扫过面前这些新生学员,面露无奈之色,却也未曾继续劝说,只是道了一声“随我来”,就径直抬脚离开。
席秋阳背负双手,远远与云泽点头示意之后,便将目光转向别处,毕竟北临城南域学院而来的学员,并不仅仅只有云泽这几人,而席秋阳又是学院长老,另有许多琐碎之事需要叮嘱一番,自然不好与之随行,一起离开。
便暂且留在此间,等待琐碎之后,再去武山。
...
北中学府在中,五座悬空山浮于云海之上,相互以铁索桥相连。山上罡风不断,吹拂云海汹涌,缓缓流淌,也吹得铁索横桥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云泽无奈,只得以迷幻之法自欺欺人,才能安然度过。
山顶有一茅庐,便是佝偻老人的住处,而在半山腰上,则是依据山势而造的弟子房,上下错落,以阶梯想通,拢共不过三五十间,但其中绝大多数都已被杂草掩盖,显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打理,甚至其中一些临近山崖而建的,更是因为整日经受罡风吹拂,已经屋瓦破烂,却根本无人理会。
只怕再有不久,甚至只需一场雷雨天气,就会直接坍塌。
一副凄凉之象。
云泽选了一间最靠里面的弟子房,再往旁边,就是项威与钟乞游两人,鸦儿姑娘的弟子房在云泽上方,斜上方则是陈子南。
另外三人,一个选了钟乞游隔壁,另外两个则与陈子南为邻。
犹有空房,并且极多。
云泽并不着急收拾房间,只换了身衣裳,丢下小狐狸,之后就径直动身去了山顶,却又意外发现姒庸并未返回茅屋,便只能四下寻找,最终都在茅屋背后的山崖,方才找见了坐在山崖边上,而将双腿悬空的佝偻老人。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敢过去。
老人忽然笑了一声。
“恐高?”
云泽双手揣袖,不置可否。
他知道老人“看”得到,所以干脆懒得回答,而后左顾右盼了一阵,没找见什么好的可坐之处,就直接上前两步,在老人身后的位置盘坐下来。
云海翻涌,与之前还在学院中的卷云台时,见过的景象出奇的相似,只是以往时候,云海上总是干干净净,所以到了日落之时,霞光满天,余晖灿灿,落在层层翻涌的云海上,明暗交错,分外好看,而不会如同此间一般,视线稍稍一转,就会瞧见旁边有着一座悬空山碍眼。
老人微微转头,看向那座悬空山。
“那是灵山,练气士修行,以吐纳灵气为主,便取了灵山的名字。人间还有一座灵山,以前的时候是个佛门圣地。”
云泽皱眉想了片刻,旋即微微摇头。
“没听说过。”
老人呵呵一笑,缓缓言道:
“日后有时间可以过去看一看,人间的那座灵山有一尊巨大佛像,是个拈花一笑的模样,高有百丈,惟妙惟肖,哪怕灵山寺已经不在了,但那尊巨大佛像,却还依然屹立在那里,时至今日,也也依然佛蕴犹存,每逢日落之时,总有佛光异象,据说是与灵山寺的传承有关,只可惜,无数年来,始终没有谁能寻到其中真相。”
云泽好奇问道:
“那就没有新的寺庙建成?”
老人略作沉默,随后缓缓摇头。
“山水气运早已不在,空有皮囊罢了。”
意态萧索。
“哪堪重用?”
却也不知究竟说的是那人间灵山,还是老人自己。
云泽眉关紧蹙,终于看出,老人确实是因命桥一事,已经画地为牢,不断打磨自己的锋芒,时日一久,也便落到了这幅精气神萎靡的模样,哪怕偶尔还能展露些许寒光,却也如同日落之时留下的余晖,所以一旦过了这段时间,老人身上仅剩的寒光,也会被自己彻底打磨殆尽。
心如死水,无风无浪。
云泽沉默良久,方才尝试着开口问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老人忽的咧嘴一笑,背对云泽,满脸苦涩,连连摇头。
老骥伏枥不假,但却没有志在千里。
老人神情萧索,长长一叹。
“那些年轻人说的,其实半点儿不差,我来北中学府担任武山山主,确实就是为了虚度余生。毕竟以我如今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对于如今正值鼎盛的姒家而言,已经没有半点儿作用,或许姒家不会介意养一个闲人,但若还要厚着脸皮留在姒家,也不过就是遭人嫌而已,可若不在姒家,又别无去处,倘若随意乱走,还有可能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暗中算计,落了姒家的脸面。就只能来这武山,图个清静喽...”
老人脊背越发佝偻。
“反正别人的指指点点,我又看不见,听不着,还是挺清净的,要比姒家强得多...”
云泽默然。
其实仅从炼器山山主姒江的态度,就已经能够看出很多问题,或许正如老人所言,姒家本身不会介意养一个闲人,毕竟家大业大,而老人再怎么摇摇欲坠,也是圣人修为的底子,吃不了多少粮食,花不了几颗铜板,但那也就只是姒家族主不会介意,反而那些身份地位越是低贱的,越是看不惯家中养着这么一个没用的闲人,当然难免指指点点。
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甚至云泽已经可以想象到,老人之前还在姒家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些心思恶毒的,仗着老人虽然一身修为极高,杀力极强,却因命桥已经不堪重负,不能随意出手,便肆意妄为,随意欺辱,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当真是将曾经高高在上的老人踩在了脚下。
虚假的虚荣,却有真实的满足。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无奈,原本还想劝一劝老人,哪怕如今已经等同废人,却也犹有大用,却不曾想,老人竟是这般的意态萧索,以至于好像心魔深种一般,也便之前已经准备好的一些措辞,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无言。
山顶罡风吹拂,翻卷云海。
大日西落,只可惜却被旁边的灵山完全挡住,只能瞧见远处云海上的明暗错落,并且因为旁边那座灵山的缘故,景色实在是不算很好,让人觉得格外压抑。
日落之后,天色渐暗。
老人忽然仰面躺在地上,眼眸浑浊,望向天穹,缓缓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摘下天上星辰。
云泽抬头仰望,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云泽话音微微一顿,目光下移,转向躺在崖边的老人。
“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
老人咧嘴一笑。
“好诗。”
云泽彻底无话可说了,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掀开酒封之后,直接双手将之举起。
却也仍是做不到尉迟夫人那般,一口气将它全部喝干。
所以云泽很快就被呛得咳嗽连连,眼泪直流。
老人放下手臂,任其无力砸在地上,怔怔言道:
“万事由天,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