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白先生
日暮将至,学院后山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块形似卧虎的巨大顽石,周遭树木茂密,哪怕已经时值深秋,也仍旧郁郁葱葱,阳光终年照射不到,便布满了青苔。
调息了一整个下午之后,脸色也仍是略显苍白的庄穆兰如约前来,五官虽然格外精致,可面上神情却格外清冷孤高,只唯独在见到正坐在卧虎石上用衣袂擦拭那把漆黑匕首的陈子南时,将眼帘臻首都微微垂下。
平日里总是如同家猫一般倦懒的陈子南,难得精神了许多,不再如同往常时那般恹恹无神。
铮!
衣袂擦过匕首刀刃,发出一声足可绕梁三日也不绝的清亮长吟。
小姑娘叹了口气。
“为何要杀他?”
陈子南将匕首重新插入刀鞘,随后便就卷起袖口,将匕首上的绑带缠在葱白的小臂上。许是常年如此,小姑娘的一截葱白手臂,已经布满了老茧,就如同常年握刀的手掌一样,相对于其他地方格外稚嫩白皙的肌肤而言,显得格外突兀。
庄穆兰低头不答,娇躯轻轻颤抖,脸色更加苍白。
她可以不怕那个只在言语之间便可决定他人生死,身为杀手皇朝真正皇主的男人,也可以不怕执掌一方圣地,却总对自己遮遮掩掩,已经许久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瑶光姚宇,但不能不怕眼前这个看似如同家猫一般倦懒无害的陈子南。
毕竟庄穆兰也曾深刻体会过这只家猫如同尸山血海一般的杀气。
就在去年,为皇朝所有的海外孤岛上,十三万幼小孩童以炼蛊的方式彼此厮杀了整整十年才终于宣告完结。而在当天,便是这位分明背负着血海深仇,却逼不得已只能在仇人手下苟且偷生的庄姓遗女前去接人,见到的,就是一身杀气正滔天的陈子南,周遭显化三百丈血腥异象——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筋缠在骨树上,吊起人头连人皮,人头发翙成毡片,脏腑血肉作尘泥。
只当初第一眼见到,庄穆兰就丢了所有胆气。
没有谁的獠牙与利爪能做到比她更锋利,也没有谁的杀气能够做到比她更可怕。
而这幅软糯娇小的外表,就是这只家猫最大的谎言。
“为何要杀他?”
陈子南又问一遍。
庄穆兰身躯剧烈一颤,忽然就跪在地上,将额头贴紧地面,牙齿打架,脸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之后,陈子南秀眉紧蹙,有些不太满意。
跟上次罗元明出手杀了孔汉博有所不同,隐元圣地莫名其妙选择了忍气吞声,在孔汉博死后,甚至没有多说哪怕一句。可无论隐元圣地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心甘情愿吃下这么一个闷亏,都不代表天璇圣地就愿意平白无故死了一个天赋极佳的弟子也相安无事。但终归说来,今日之事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只需要那位身为凡人之躯,久为肺痨所困的皇主遣人去跟天璇圣主说一声,甚至可能不必送上什么歉礼,就可以直接摆平。
“你是想给皇主找麻烦?”
陈子南带好匕首,将袖口重新放下来,看向庄穆兰。
“还是纯粹想要恶心人?”
难得说出很多字的陈子南叹了一口气,从卧虎石上跳下来,在庄穆兰身前蹲了下来,环抱膝盖,歪着脑袋看向她更加苍白的侧脸。
“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
“...是。”
庄穆兰吞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答应下来。
而在闻言之后,陈子南则是轻轻点头,颇为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一拍庄穆兰伏在地上的脑袋,随后便就起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变作往常那副睡不醒的乖巧模样——确实有些睡不醒,也着实睡不够,毕竟早先还在孤岛上的时候,整整十年的时间里,陈子南根本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杀人与万分警惕避免被杀,倘若真要睡得安稳了,恐怕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无法知晓。
而整整十年间,又到底缺了多少觉?
陈子南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现在的自己依然很缺觉。
...
持续了两日的院内月比最终还是平淡收场,没在庄穆兰将董希大一刀两断之后再生任何波澜,更没有什么足够出彩的苗子崭露头角,显现峥嵘。
毕竟修行一事,天赋实在太过重要。
就好比是老天爷赏饭吃,有的人碗大,有的人碗小,然后从天上往下掉谷米,能接多少吃多少,自然就是碗大的人吃得多,碗小的人吃得少,再然后就是吃得多,长得快,吃得少,长得慢。也正因此,碗大碗小就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境界提升是快是慢,这是不能强求的东西,得全部按照老天爷的意思去进行。但也有人另辟蹊径,天上往下掉谷米时,不光用碗接,还仰着脑袋张嘴接,就如同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可终归说来,嘴巴再大又能有多大?
或许也就只比最小的那只碗大了一小圈?
另辟蹊径也吃不了多少的。
也正因此,姜夔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如何期待在某一天的院内月比中,忽然发现有个捧着小碗的人学会了一边张嘴接,一边往下咽,成了大器晚成后来居上的高个子。
不是没有,只是那种人实在太少太少,少到一个时代整整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也未必能有几个人。
只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劣中择优罢了。
但在往年,还能勉勉强强找出一些相对而言还算不错的,当然,今年同样也是,只相较往年来讲少了一些,根本缘由还是在那补天阁,忽然对外宣称,从此往后不再广发邀请帖,而只在各大学院招收弟子进行入阁考核,更对学院之上的学府学员没有名额限制,都可进行入阁考核,就导致了许多学员名额都被那些有着极大出身来历的各家子弟给占去。而如此状况,还是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与妖族各方妖城之主简单协商过,进行了有效控制之后的模样,若非如此,莫说那些俗世出身的年轻学员,只怕是连二流势力的出身的家族子弟与门派弟子都无法进入学院。
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就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毕竟天道虽然已经自顾不暇,可因果循环终究还在,这样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哪怕是可以主宰一整个时代的大道王者,也没有可能置身其外,都在其中。
可即便如此,留下的名额也相对过往而言太少了些。
难得肯在正事上操心一回的姜夔,一阵唉声叹气。
姜家底蕴受损之后,在人族八大世家中已经十分势弱,可家族内部却还有着诸多不合,尤其那位姜家三祖老,分明已经半截身子埋黄土了,却还野心勃勃,暗中不遗余力培养姜星宇,只为能够打败姜北,将下一任的族主之位留在他的这一脉。也正因此,姜家本就已经相对其他世家而言不多的底蕴,就要在两人相争的最终结果出现之前被分成两份,对下一代的成长与机缘极为不利。
却也不能因此就将三祖老与姜星宇逐出家门,且不说一旦传出去,姜家名声好听不好听,就只是如今的姜星宇已经争抢到了部分底蕴加持自身,一旦将其逐出家门,就对姜家为数不多的底蕴而言又是一次格外沉重的打击。
凡人自有凡人苦,世家也有世家难。
往日里总在黄昏时跑来卷云台的青雨棠早先已经离去,姜夔对此心知肚明,就趁着日落黄昏后的星河满天,难得来了一趟卷云台,对着苍莽天地独自怅然。
...
北城南域城中城忽然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男子衣冠胜雪,面白无须,身后跟着一位白裙女童,两人缓慢走在街道上。街道两旁,人来人往,正值日落黄昏后的繁华之际,灯红酒绿,一片嘈杂。却颇为古怪的,谁人都不曾瞧见这位衣冠胜雪的中年人,更在无意中即将靠近中年人时,不由自主就走到一旁,让开道路。
有些敏感之人有所察觉,绕过道路之后,停留一旁,皱眉相望,却终究无法瞧见任何古怪,便只能满腹狐疑地转身离开。
白裙女童满脸好奇,四下张望,忽然瞧见了路边一位贩卖糖葫芦的小商贩,便盯紧了那些糖葫芦直流口水,伸手拉住前方中年人的衣袖,有些走不动路。
“白先生...”
白裙女童可怜巴巴叫了一声,目光始终不舍得离开哪怕一瞬。
见状后,被白裙女童唤作白先生的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明了,当即宠溺一笑,在宽阔衣袖中掏了掏,旋即低头看向掌心中被覆盖在一片灵光朦胧中的玉钱有些发愁。
这些钱,模样与寻常的金银铜币模样相仿,被精心雕琢而出,却又比寻常金银铜币更值钱,是用了格外稀少的灵光玉制作而成,便说作价值连城,也毫不为过。
倒不是发愁那贩卖糖葫芦的小商贩忍不住玉钱,只是用来购买糖葫芦,实在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