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夫人不讲道理
姜家府邸,十万宫阙最深处有一间静室,缭绕熏香青烟袅袅,一五大三粗面相粗犷的壮汉身着玄青点星袍,有些不论不利,负手立于静室楼阁围栏前,一双眼眸中有星海沉浮景象幻灭,沉默许久才终于轻叹一声,收敛了一身圣人气机,将那天穹垂下星虹万千的神妙莫测遮隐下去。
在其身后,静室中,一张案几旁边,豹头环眼黑纱神模样的开阳圣主抓了一把蚕豆在手里,兀自饮酒作乐。甫一察觉到这位身长八尺有余的姜王收敛了一身气机,便当即开口笑道:
“怎么,那过江龙不肯卖你这地头蛇一个面子?”
一颗蚕豆被开阳圣主丢进嘴里,嚼得咔吱有声。
桌上的两坛好酒已经喝下大半,可无论姜王也或开阳圣主,都还只能勉强算得上是有些微醺。
喝过之后还有事要做,不能喝太多,一人一坛酒也就十分足够。可无论姜王也或开阳圣主,此间都不过是小聚一番,毕竟各自身为一方之主,哪怕曾经有着过命交情,碍于大局,也不能太过亲近,以免会惹来许多非议。而如今日这般的小聚,在他二人来讲,机会也并非很多,就格外珍稀。
过江龙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可当姜王认出了来人之后,只略作迟疑,就还是盛情相邀。
毕竟不止是位妖族圣人,更是曾经故人。
只可惜...
“乌瑶夫人是何种性情,你我心里都清楚,她不来,理所应当。”
姜王淡然一笑,折身回到案几跟前,盘膝坐下,末了又轻叹一声,自嘲一笑。
“不光不来,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道理,什么过江龙毕竟是龙,地头蛇毕竟是蛇,天底下只有蛇拜龙,没有龙拜蛇的道理。明面上是说给那位前辈道人听,可又何尝不是说给我听?”
“敢把堂堂姜王比作蛇的,也就只有乌瑶夫人了。从以前就是,到现在还是。”
开阳圣主咧嘴一笑,伸手提起酒坛跟姜王手中酒坛轻轻一碰,仰头灌下好大一口,再哈出一口酒气,脸上美,心里更美。毕竟如今日这般喝酒,上一回已经是好些年前了。
“话说,乌瑶夫人怎么忽然跑来你这里了?最近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才对呀。是你胞弟手里的那家学院?为了那青莲妖族的圣女青雨棠?那个被当作上古妖帝转世的天罡地煞青莲花?可我也没听说那姑娘又捅出了什么幺蛾子啊?”
“不是她。”
姜王轻轻摇头,却是未曾开口解释,只笑着重新提起酒坛,再与开阳圣主碰了一回。
与姜夔姜北在容貌上有着有着七分相似的姜王,在喝过之后就转头透过门扉大开望向天外,心下门儿清。圣人境的神识一旦放开,可以辽阔万里,尽管并无必要,可姜王也始终有些放心不下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
哪怕因为一些事,两人之间闹出了诸多不愉快,乃甚于逼得姜王立下重誓,若非杨丘夕肯放下心结迈出那一步,便再不相见,哪怕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破誓言。
可终归也是有着过了命的深厚交情,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这在当年那个百舸争流的年代有些罕见,却又不算特别罕见,只是这种交情能够一直延续至今,足足两千多年,才是真的罕见。
也正因此,姜王总有一些心神用来特别关注学院里的事,一方面是放心不下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红尘历练,瞧一瞧如今的年轻一辈如何争锋,看一看如今这个世道又是何种景象,尤其偶尔令人眼前一亮的某些见闻,足够让已经接任姜家族主位置的姜王忽然想起当初年少时,就对于他已经十分超然的圣人心境而言,有着莫大好处。
所以,有些事,哪怕席秋阳的刑罚堂里有着道王古阵一角的仿制品,哪怕老道人以圣人气机遮掩天机,姜王也仍是已经知晓。
就像云开劝慰云泽说过的,就像云泽说与老道人听过的,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姜王轻轻一叹,已经平静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湖,再一次泛起些许涟漪。
不同于从不超然于凡尘之外的开阳圣主,哪怕只是些许涟漪,对于已经许久不曾再入凡尘的姜王而言,都已经是破天荒的心情大好,甚至是极好极好。
“当年的意气风发三剑客,终于有望重聚首。”
姜王忽然一叹。
方才丢弃一颗蚕豆准备用嘴巴接住的开阳圣主脸色一僵,忽然就被那颗蚕豆砸中了脸。忿忿不平的开阳圣主,怒气冲冲瞪了姜王一眼,嘴里“呸呸呸”得好几声,还不忘再骂一句“真晦气”。
意气风发三剑客这个名头,羞于人提啊!
姜王畅快大笑,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笑过。
大抵是从二十多年前,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杨丘夕破关而出时开始,就再不曾这么笑过。
开阳圣主一阵狐疑,时隔多年再次提起了当年的那个称呼。
“二哥,你这意思是,大哥那边...”
“尚未好说,莫要多问。”
姜王轻轻摇头,再次提起酒坛,无需蚕豆下酒,心情极好,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开阳圣主扯起嘴角,有些不太乐意,却也知道这位当年在意气风发三剑客中排行第二的姜王一旦打定了主意不肯多说,那就必然守口如瓶,也就没有继续多问的想法,提起酒坛跟姜王碰了一碰,又稍稍一愣,旋即咧嘴一笑,格外豪爽再度仰头喝下好大一口,直接将坛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得干干净净底儿朝天。
起身前,开阳圣主又伸手抓了两把蚕豆塞进口袋。
几千年来总是如此,最好蚕豆配酒的开阳圣主,总会在临走时也不忘贪点儿小便宜。
“不喝啦,事儿主上门,还得赶紧去给大哥擦屁股。”
开阳圣主又弯腰抓起一把蚕豆在手里,扭头看着西南方向,口中啧啧有声。
“弟子受伤,老仆欺小什么的,终归也就只是一点儿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可大哥却偏偏灭了犬氏满门。也不好好想想,那犬氏部族好歹也是归附了瑶光圣地的,就凭当年恩怨,有了这个借口,瑶光那边怎么也不太可能愿意善罢甘休。大哥这回拉的屎,可是真的不太好看啊!欠考虑了。”
“等你什么可以改了这些粗言俗语,或许大哥什么时候就可以做事之前先考虑了。”
姜王摇头哂笑,对于开阳圣主的口无遮拦已经习以为常,却也仍是忍不住想要教训一番。
却在言罢之后,姜王提起酒坛,却又只是停在面前,许久才终于放下,转头望向学院方向,有些出神。
小事?
寻常而言,弟子受伤,老仆欺小之类的,或许真就只是寻常小事,毕竟诸如此类的意外之事,从来都不少见。便莫说当下,就是他们尚且年幼,方才初显峥嵘的那个时代,同辈相争有所不敌,便仰仗身边老仆以大欺小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很多事,司空见惯以后也就习以为常,只当是件小事也就罢了,可对席秋阳,也或应该说是对于杨丘夕而言,这可不算什么小事。
更何况杨丘夕是何等的护犊子,当年这在如今已经无人敢欺的开阳圣主,曾也被人以大欺小过,而那时的杨丘夕方才知晓,便就立刻动身仰仗手中法宝走了一趟凶险之地,取来九天离火直接打上门去,道理方才讲了两句,就直接动手将其府邸所在的整座小天地都给烧得彻底崩塌,更将以大欺小的那位老仆烧成灰烬。
如此的一个杨丘夕,有人欺负到了他的弟子头上,又如何能忍?
更何况这位弟子,还是故人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
姜王深深一叹,提起酒坛,仰头喝干。
开阳圣主早就已经趁机又抓了两把蚕豆揣进口袋,见到姜王回神,方才咧嘴一笑。
“改是改不了了,我就这幅性情,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从以前到现在,也不知道惹了多少麻烦,都是祸从口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开阳圣主啧啧一叹,忽然有些感慨。
“以前可都是大哥帮我擦屁股,现在倒好,轮到我帮大哥擦屁股了。二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那所谓的天道轮回,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