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四季兰
罗元明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站起来伸个懒腰,随后继续双手插袖,走到一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开口笑道:
“我一直觉得君子之道讲得极好,若是太平盛世,君子之道可以盛行,但在现下这种世道却显得有些不太适用,如果还要硬讲君子之道,就多多少少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反而格格不入。但如此也并不是说君子之道就要被彻底摒弃不用,被当作糟糠丢在一旁,只是得分人,更得分情况。有些人,譬如那个与你交情还算不错的顾绯衣,你跟她讲君子之道,讲仁义礼智信,有些小问题,但是不大;可有些人就不行,譬如那个何伟,你跟他讲君子之道,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而且搞不好还会吃大亏,甚至丢了性命。在这种人眼里,但凡是讲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云泽皱起眉头,总觉得罗元明说的哪里不对。
两个人对于儒家君子之道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程度,在这里讨论君子之道,也就所幸没有外人,否则就要贻笑大方。
快速处理好了金魔猿的皮毛,罗元明在前面带路,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许多见解,讲了许多道理,大抵都跟之前说的没有区别,推崇君子之道的同时也在感叹君子之道已经没落,语气里多有惋惜之情。
而在走过一片茂密老林之后,眼前也终于豁然开朗。
只是相对而言豁然开朗。
不大的空地上摆着不少木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簸箕,正在晾晒各种草药也或灵株宝药,而在简陋木屋门前,一位须发皆白又白衣白袍的老人正端坐简陋石桌旁喝茶读书,对于云泽和罗元明的到来并不意外。
“大长老。”
罗元明笑着抱手鞠礼,而后便在老人对面落座,兀自取来一只茶碗,轻门熟路自斟自饮。
老人放下书本,笑着看了罗元明一眼,笑着摇头,忽然开口道:
“君子修己以安人,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闻言,方才落座的云泽与罗元明都是一愣。
很快,相对而言根底较为厚重的云泽懂了,转头瞧一眼罗元明,正皱着眉头满脸古怪,显然没懂。
这位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摇头一笑,未曾强求一定要让罗元明知晓其中道理,更对于那些在他口中猜测多于事实的说法不予争辩,只随手一招,不远处一座木架上的簸箕当中,就立刻飞起一根形似干瘪萝卜却又遍体橙黄如金的宝药,被大长老托在手中,递到了云泽面前。
“这便是元明先前说的好东西,拿着吧。”
“多谢大长老。”
云泽双手接过,对于这位貌似在许多方面都与大伯云温章有所想象的老人颇多敬重。
也或正因此如此,云泽就莫名觉得亲切一些,只待收起那份已经晒干的宝药,便就开口问道:
“大长老,究竟是因何事不再教书?”
罗元明眉头皱得更深,颇为古怪地瞧了云泽一眼,却是忍住了开口的念头,低头喝茶。
而大长老却在闻言之后,方才拿起的书本又重新放下。
“君子之道,博而深,广而大,知皮毛而不知深意,不知上善若水任方圆,学习君子之道,就反而只能自误。老夫还在学院授课时,讲道理讲得极多,学生听到之后,话是都会说了,可真正能够明白其中道理的,又能有多少?怕只怕育人不成,反而误人。也正因此,自从那日被学生顶撞之后,老夫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再教书。”
大长老深深一叹,长捋胡须,愁眉不展。
“有句话,元明讲的不太准确,但也确实不错,便是在有些人眼里,修习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但老实人必不等同君子。”
云泽笑了笑,手指拨弄茶碗。
“君子品行正端,老实人就只是老实罢了。”
“那不也没什么区别?”
罗元明忍不住开始插嘴,冲着两人翻个白眼。
对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罗元明,须发皆白的大长老笑得和善,一笑置之,未曾再与之分辨争解。也是与大多数的读书人有所不同,大长老自有自的道理,自己心中明白即可,你若愿意去听,便就跟你说上一二,你若不愿去听,也不会主动跟人去讲,免得自讨没趣,真真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在其中。
却在云泽看来,大长老这般的道理更像遗世而独立的某种超然心性。
跟这样的人说话最累。
云泽暗自一叹,不再继续开口,只顾喝茶,反倒是罗元明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越发没完没了,从自己的道理讲到天高海阔,再从天高海阔讲到琐碎鸡毛,而临到末了,罗元明又开始冲着始终微笑不语的大长老倾诉苦水,肆意批判他那整日对他施行剥削的老道人,却又奇怪最近一段时间未曾再见老道人继续喝酒,觉得可能是天道底蕴受损,大抵过不了几日就要彻底崩塌。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罗元明在说,大长老在听,云泽四处闲逛,围绕着简陋木屋走了一圈又一圈,瞧一瞧木架子上晾晒的许多灵株宝药,再去简陋木屋后方的花圃里闲来发呆。
满圃四季兰,芳香馥郁,沁人心脾。
也是听得有些倦了,大长老也在随后走到后院花圃锄地赏花,罗元明就一并跟着,口中喋喋不休,让人不能安生。
但云泽却也大抵明白了为什么向来倦懒,便连走路都嫌费劲的罗元明每次来到学院后山,都会不辞辛苦专程跑来大长老此间所在,就只是为了倾倒苦水。
毕竟除了大长老性子极其温和,愿意听他这些琐碎言语之外,其他人都会觉得十分厌烦。
乃甚于就连往日里一直自恃耐心不算很差的云泽,都已经有些受不了。
由自后院花圃离开时,天色已经见暗。
说了整整一下午,口干舌燥的罗元明连喝两碗茶,才终于打算就此告辞,却一整个下午都未曾说出超过十个字的大长老又忽然看向云泽,开口笑问:
“小友,可会下棋?”
“跟人学过,但棋艺不精。”
云泽摇头一笑。
“作画尚可。”
“如此,若在修行之余觉得厌倦了,小友便随时前来,与老夫下棋喝茶,赏花作画,可好?”
大长老抚须而笑,虽是年迈沧桑,可却眸光晶亮。
云泽笑而不语,抱手鞠礼,而后便与一脸不可思议模样的罗元明转身离开。
回去路上,罗元明有些纠缠不休,追问许久大长老又是如何会在临走时忽有一问。但云泽却始终笑而不答,如此几番过后,罗元明也就只能怀着满腹疑问,在回到学院之后一脸嫌弃烦闷地与云泽分道扬镳。
罗元明不懂,是真的不懂。
大长老后院花圃种的,都是兰花。
时值九月末,建兰方落,墨兰初开。
而云泽也就只是看得出神时,不忍感慨一句:“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后面那句还未说出,大长老便就来到花圃锄地,罗元明又喋喋不休,才会将他打断。
大长老知道后面那句,可罗元明却并不知晓。
所以他不懂。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