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又来了
僧人看来无意责备他,他的嗓音沙哑如烟熏,咳嗽道:“罢了,念在初犯,不与你计较。不过这准提咒攸关你的性命,以后万不能大意了事。”
见少年不再作声,僧人摇了摇头,目光在庵内游视了一圈,忽然道:“最近天色黑的越来越早了,为何都不点灯?我这个快瞎眼的老和尚可不太认得路了。”
“咱们的灯油不多了。”少年向僧人叹道。
“我倒忘了。”僧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饭菜呢?”
“饭菜……怕是已经凉了。”少年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一点瞳光在幽暗的庵堂中闪烁着。
僧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径自入了内室。
群山绵延,万木萧疏。窗棂之上,一轮银月簇拥白雪,明亮得几乎能倒映出这茫茫的世间。
然而对僧人而言,他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他拄着头坐在床边,睫毛动了一下,烛光轻晃,在他眉骨下投下阴暗。在他的目光深处,似乎藏着难以消除的哀伤。
少年吃过斋饭后不久,便打起了瞌睡,被僧人抱至榻上,嘴中不时传出几句呓语。僧人伸手抚过他的鬓角,手指微颤,他的手背上散布着褐色斑点,在干薄的皮肤下,突起苍蓝的血管,看来就像一片枯叶。
少年此刻若是醒着,便会发现僧人原本花白憔悴的那张老脸上,这时流露出严肃的神情,令人难以凝视。
僧人的胸口之中,一种灼人呼吸的热感,穿越了阴沉的往日,将他的心神全都攫住了。
他回忆起当年在百里亭外,在那鞭丝帽影,冠盖云集之中,那位抱剑独立,睥睨群雄的青年剑客,与眼前的这个少年何其相似!
从少年熟睡的轮廓中,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人的锋芒与锐利。他的脑海中浮现起那道江河一样奔腾的剑光,心中感觉惶然失了一块,许多往事同在梦里似的近而弥远。
僧人直起身来,伫在窗前,轻叹道:“十六年了,当年囚龙谷中一别,距今已有整整十六载,三弟啊三弟,你究竟在哪里?”
“绝雁岭,落日峰,就连秋风五丈原我也找过了,却没有你半点影踪。以梵门天眼神通,竟寻不见你丝毫痕迹,难道你真的去了地穷宫?”僧人面容悲戚,嘶哑道,“三弟啊,你可知道,为兄时日无多,这十六年来,心火已经快将我这副枯骨燃尽了。恐怕我有生之年,也无法再见你一面。”
“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却依然不信,除非……除非让我找到你的尸体。”却见他蓦地抓住木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的执念而已,连大哥也劝我不可再入心魔。但我……终究是不甘心啊!”
夜凉如水,月冷似冰,僧人面色苍白,似在忍受痛楚。
突然间,他的胸口掠过一阵寒意,这寒意打断了他的回想,也一并消除了他的悲伤。
“谁!”
僧人四下环视,一股凶狠的气息从身上漫延出来。
窗外,黑魆的林木中仿佛有某种对峙。月光的凉影同树木的黑影混做了一团。
僧人振衣而起,跃出窗外,却见一轮明月嵌在深紫的天幕之中,四周群山连嶂之处,几点星光恍如江汉渔火,森然可怕。林间听不到虫吟,只有偶然的凉风,叹也似地穿过。
越是这般寂静,他心中反倒越发不安,他的呼吸深重,目眶中聚起浓光,仿佛在竭力压制住心中猛兽。
僧人扶袖合掌,沉声道:“阁下不必鬼鬼祟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请现身一见吧!”
风毫末不起,僧人的衣袍却无风而动。
在他身旁,一个黑衣人漫步走出,一身衣袍沉郁有如浸了墨水一般。他半阖着眼,双目狭长,凝视着僧人。然而他的面色僵硬,在这暗夜中,同石雕也无多少分别。
“多年未见,想不到昔日的黑风居士竟然老朽成了这副模样。”男子语调兀慢幽长,充满了轻蔑之意。
“黑风寨寨主已去,世上只有苦心僧。不知你是哪位江湖上的故人,竟知山野往日诨号?”僧人面无惊色,心中却诧异不已。当年他做客漠北黑风寨,适逢老寨主病危,仇家伺机生事,恃势凌人,不肯退让。僧人几番调解无果,不得已破了杀戒。仇家退后,老寨主却以往日情义相胁,又以生死相托,要他接管黑风寨。僧人万般无奈只有应许,却不愿以寨主自称,旁人便称他为黑风居士。
只不过十几年前他因故将黑风寨托付给他人关照,这段前尘旧事也随之了结。僧人隐退江湖多年,今日被人一眼识破,心中不免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