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割席
“就是!”“就是!”
高云乔抬起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继续说道:“我知道林大人一向主张公平正义,曾经亲口说过,吏部和户部的人不能抢工部的配给,否则严惩不贷!我相信林大人和李将军,所以才揪着此人来你们二位大人面前分说明白,请二位大人做主!”
这意思很明白了,高云乔从来没有殴打过那肥硕官员,只是揪着他来见林侍郎和李将军罢了。
然而,林侍郎却摇了摇头。
“高云乔,你搞错了。那不是工部的配给,是抚远大将军的粮草,皇上亲自下令,征调沿途省份的粮草,押送到云南,给抚远大将军充当军粮。”
说着,林侍郎又冲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表示向远在战场的抚远大将军表达敬意和谢意。
“若不是李将军同意将一部分军粮拿出来调补我们的口粮,我们此刻还在煎熬之中。高云乔,这粮,可是很珍贵的,可是你们工部的人呢,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兜一兜的馕饼往回拿,你们拿了那么多,别人吃什么?空缺的粮草谁来补?你么?”
高云乔愣住。
可是,并不只是工部领了口粮,也并不只是他们中有人多拿了一二馕饼。其他部,包括吏部户部,也多拿了啊。
“可是……”
“不要可是,”林侍郎抬手,制止高云乔说下去,“我就问你,你打算拿什么来补?我去向李将军求粮的时候,打的是吏部和户部的旗号,吏部和户部的诸位同僚亲口向我保证,等到了云南,他们必将尽快把借用的粮草补上,所以我才出面借了粮。可是,你们呢,不仅没有念着吏部和户部的好处,铺张浪费,还恩将仇报,殴打同僚,高云乔,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应该重重地惩罚你。”
林侍郎这番话,将高云乔说了个无言以对,除了吏部和户部的人,其他四部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粟米粥是这么来的,顿时心情复杂起来,仿佛平白欠了吏部和户部的人情。
李将军听到这话,感觉有些不对。
他是为了大家伙儿能吃饱肚子,所以才用军粮做粥饼,分发给众人的。
并没有什么吏部和户部借粮的缘故。
至于还粮,李将军也觉得很莫名其妙,这怎么还?这批粮草他押运到云南府之后,就要立刻西行,送往永昌府,抚远大将军正在保山一带驻军,需要粮草。
中间不做停留。
吏部和户部的官员,初到云南府,手上也没有粮草,不可能立刻给他补上,除非等到明年春天播种,再收割……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如果他们打的是当地田庄的主意,他们可能要失望,刚刚平定的云南,比他们想象的更穷。
“林侍郎,这粮草并不是……”李将军刚想解释,便被林侍郎打断。
“李将军,这六部的内务,还是让我来吧。”林侍郎淡淡地说道。
这话一出,李将军再插手,就是逾越了。
他只好摆摆手,表示林侍郎你请便,转身带着自己的亲兵离开。
林侍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越过四川的崇山峻岭,云南就在眼前。
到达云南之前,他需要这么一次机会,来重新树立威信,让六部的官员意识到,谁才是他们的领导者。
只有树立起绝对权威,之后的事务才好展开,而众人齐聚在驿站的这个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先向最重要的吏部和户部示以恩惠,让这两个部的人对他信服追随,将来到了云南府,主要的工作还是需要这两个部的人来把持,所以,他必须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受到重视的。
接着,他向最需要服从的工部示以威压,工部工部,只要按照命令,把藩王宫室建设好就行了,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见,更不允许有高云乔这样的刺头出现。林侍郎这一次就是要杀掉以高云乔为首的一伙不稳定分子的气焰,不管他们有理没理。
重新整肃过的六部,才能从长途旅行的散漫无序状态,恢复到尊卑有序、秩序井然的体系中。
这样,才方便管理。
“高云乔,你可认罪?”林侍郎摆出了一副威严的模样,沉声问道。
高云乔似乎有些迷茫,他看向自己身边的同伴们,那些人也面色惶惶。
如果真的像林侍郎说的那样,粥饼是吏部和户部的人借来的,将来还要还,那他们确实是做了恩将仇报的事。
工部的这些“刺头”之所以能聚集在一起,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占理的,被欺压的一方,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们在林侍郎的口中,变成了无理取闹的群氓。
“我……”高云乔的喉结上下浮动,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煎熬的时刻,连之前被当众责打,都没有现在这么难受,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他真的错了么?他真的占了人家便宜么?
“林侍郎。”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高云乔面前。
一直在旁观的温榆只觉心头一紧。
这件事他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觉得很麻烦,里面可能有坑,最好躲远一点。
可是现在,那个被他视为师父的黑瘦男子,出现在了旋涡的中心。
张尚之拦在高云乔面前,对林侍郎行了一礼:“这件事,我也有错,是我光顾着在后院修理车盖,没有出来维持秩序,才叫他们年轻人闹了起来。”
林侍郎望着张尚之,他知道这个人,给内阁上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奏疏,结果被发配到云南——是个有能力的主事,将来各方面都用得上。
人挺好,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车盖修的怎么样?”林侍郎微笑道。
“有一部分木头朽坏了,毕竟下了这么多天雨。”张尚之叹了口气,“不过我会尽力的。”
“没关系,连绵阴雨,木头朽坏,这也不是你能预测到的事情,不必过分自责了。”林侍郎温和地说。
张尚之似乎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林侍郎会发脾气,毕竟他出来替高云乔承担责任,有点不给林侍郎面子。
但他不想去深究里面的原因,只想赶快把高云乔保下来,高云乔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过硬的技术,比他的关门小弟子差远了,但是身体好,力气大,干活卖力,又有一帮同样身强力壮的同伴,这简直就是工部最强战斗力。
“那……林侍郎可否网开一面,这次就饶过高云乔,我一定会好好教育他。”张尚之试探着问道。
林侍郎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高云乔和他的同伴听到这话,纷纷抬起头,看向林侍郎。
林侍郎道:“张主事,你算一算,大约有几驾车不能用了?”
张尚之不假思索地说道:“三辆车是无论如何也修不好了,五辆车加固一下部件还可以使用。”
“好,那你们就戴罪立功,把这八辆车修好。”林侍郎道。
“是!”张尚之和高云乔都立刻答应了。
这件事若是这样揭过,林侍郎在工部中的威信可能会空前的高。
然而,他接下来又说道:
“工部一共有十辆车,八辆在修,无法行驶,眼看着雨天即将结束,大部队的行程是不能耽误的,我和李将军计划这两天就出发,那么工部……就只有两辆车了。”
众人呆住,这什么意思?
“满打满算,还有八个名额,除了要戴罪立功的,其他人都可以跟着来,当然,也可以留下帮助你们的同伴,毕竟你们工部一向团结,这个我不强求。”
听到此处,众人已经明白了。
林侍郎早知道车辆坏了许多,一些人就必须下来走路,谁下来走,这个问题,必然会引起纷争,尤其是吏部和户部的人,是受不得怠慢的。
所以,他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合情合理地把所有坏车打包甩给了工部。
林侍郎的手腕真狠。
不仅如此,他还需要一些“投诚”的叛变者,从工部小团体中分裂出来,这些人,将会获得跟随大部队一起前往云南府的机会。
“先到先得,名额有限。”林侍郎漫不经心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是否要和工部小团体割席。
是否要抛弃曾经一起闹事,一起对抗强权的伙伴。
好处是很明显的。
坏处么……大概就是,良心的谴责?
“我报名!”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唐镜率先打破寂静,在林侍郎鼓励的微笑中,小跑到他身边。
“很好,你叫什么?”林侍郎充满赞许地打量着唐镜。
“唐镜,屯田司的……小工。”唐镜支支吾吾,“回禀大人。”
周围惊疑的目光戳得他有点抬不起头来。
因为每一次起哄、看热闹、说坏话的时候,唐镜都是最来劲的,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他对吏部和户部的人深恶痛绝,拥有极其强大的工部集体荣誉感。
谁知,第一个割席的就是他。
“还有么?还有七个位置。”林侍郎不疾不徐地说道。
很快,工部队伍里又有人站出来,三三两两,聚拢到林侍郎周围。
甚至还有人为了名额互相挤兑起来,怒视对方,争着说是自己先来的。
“罢了罢了,你们都跟上来吧,车子挤一挤,总是能坐上的。”林侍郎此刻格外好说话,“那就这样吧,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报名的跟我来。”
唐镜又激动又兴奋,他头一次抱到这么粗的大腿,恨不能时时刻刻和林侍郎贴在一起。
温榆目送着唐镜离开,站在原地没动。
“厉害,这林大人,真是厉害。”这时,一个相貌仿佛中年文士的男子抚掌赞叹,从温榆身边走过,回过头问,“小兄弟,你怎么不跟你朋友一起去?”
温榆疑惑地抬起头。
“崔主事,你就别逗我徒弟了。”张尚之走了过来,有些担忧地看向温榆,“你可以跟着去的,留下来,会很辛苦。”
温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站到了张尚之一边。
看着可爱乖巧的小少年,张尚之心中一阵父爱涌动。
这一路上,张尚之经常看见温榆在看书,不掺和别人的闲事,只一门心思学习。
于是,张尚之在停车休息的时候,也会抽时间找温榆,传授他一些实操经验。
两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在张尚之心中,温榆就是他的关门小弟子了!
张尚之是不介意温榆跟着大部队走的,留下来条件太差,还要面临伙食问题。
就算马车修好了,他们还没有饿死,要走出这崇山峻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温榆留了下来。
张尚之只觉得一天下来,被林侍郎算计之后觉醒的恼火,都被冲淡了。
一定要好好照顾温榆,不要让他跟着他们这些大人受罪。
“来吧,大家,”张尚之走到空地中央,拍了拍手,召集留下的人聚在一起,“既然都决定留下了,那就是一家人,从今天开始,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未必就不能顺利走出大山。”
这一路行来,张尚之的为人,大家还是挺敬重的,他一招呼,大家便围拢过去,认真听他说什么。
高云乔一脸惭色,站在一边,八尺大汉,看着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
中年文士打扮的崔主事笑眯眯地站在另一边,轻摇折扇,似乎并不把眼前的困境当一回事。
“我们现在需要兵分两路。”张尚之说道,“一队人修车,需要熟练工,争取能早点出发,另一队人找吃的,野果,野菜,什么都行,只要能填饱肚子,会打猎的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