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白昼
乾嘉帝几乎一夜没睡,燕远来时,他正站在养心殿的窗前,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
“末将燕远,参见圣上。”燕远行礼。
林慎望着窗外道:“旁边有椅子,自己坐吧。朕瞧你受了伤,莫要站着了。”
燕远并未走过去坐下:“末将无事,只是些小伤罢了。”
林慎转过身来看着他,脸色算不得多好,虽换了干净衣裳,但隐隐能瞧见胳膊上裹着的绷布。他听太医说了燕远和林悠的伤势,此时再见燕远偏生要站着,便觉这少年人着实有些他祖父和父亲的执拗劲。
“知道朕找你来,是做什么吗?”
燕远垂下眼帘,他猜到了,但很多话,在要开口的时候,才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末将有愧于公主。”须臾,他忽然说道。
林慎负手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停了一会,才道:“何出此言?”
这次燕远没有犹豫,紧接着便回答:“末将不该令公主陷于五行谷险境,更不该与公主过从甚密,险些连累公主的名声。末将一时心切,却未能掌握好尺度,末将甘愿受罚。”
他与林悠一道长大,几乎再熟悉不过,可燕远如今身为朝臣,又怎能不清楚他二人之间到底还有君臣之隔。
他平日里与林悠再好,却也不该带累她的名誉,借二殿下之手送些小玩意自然无妨,但如五行谷中这般,倘若传了开去,林悠云英未嫁,悠悠众口他又如何能应付?
圣上是悠儿的父亲,为人父亲者,若在这种事情上怪罪于他,他自然是认的。
林慎听他说着那样的话,又见他果真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顿了片刻,竟是笑了出来。
燕远微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乾嘉帝摇了摇头,却是笑着问他:“燕远,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脾性,朕不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只问你一句,乐阳是公主,朕希望你是认真回答的。”
“圣上……要,要问什么?”
情况有些不在他的意料之内,燕远心里忽然有点慌了。
天还没亮,圣上这显然是处理了关于罗家后续的事情便又把他叫来了,将他叫来却又不是为了罚他,那会是为了什么?
“朕问你,乐阳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于乐阳又是怎样的感情?”
那话果然直白,一点都不拐弯抹角,甚至一向直来直去如燕远都愣了一下。
他砰一下单膝跪地,因为牵扯了身上的伤口,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可偏又忍着疼痛直立身体行礼。
“圣上容禀,末将对乐阳公主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朕不是要听这些话。”林慎打断他的话,走过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燕远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帝王,脑子一阵阵空白。
林慎缓缓道:“朕是想问你,你是否心悦乐阳?”
“是……”下意识的话才最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回答,正是他最心底的感受。
林慎其实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他像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欣慰地拍了拍燕远的肩。
“护好乐阳,朕不信别人,但信你。”
林慎转过身去,朝长椅走去,快到上朝的时辰了,他需要准备今日早朝。
而燕远正在这时,突然又行了一礼:“圣上。”
林慎转回身看向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有什么要求?”
“末将燕远,将军府燕氏后人,如今领天风营副将,心悦于乐阳公主殿下,斗胆请旨,但求圣上成全!”
那一时间的热血上涌,那被激起的翻涌在心底的烈火般的情绪,那些压抑了日日夜夜的思念,便因乾嘉帝的一句托付之语,喷薄而出,冲塌了他所有理智的高墙。
这世上想害林悠之人从来不少,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将她置于孤立无援之地。做不成北征大军的先锋又如何?
历来只是不许驸马为官,可没有人说过不许驸马从军!
他便是辞去一身职务,只做戊字营的一个小兵,难道还能去不成代州吗?
不过是更难了些罢了,可五行谷这样的地方他都活了下来,还怕代州吗?
从前他未曾明白那样的感情,可时至今日,在五行谷内面对生死的一刻,他才清楚地感受到,他没有办法接受悠儿出任何意外,他更加不能想象日后悠儿会另嫁他人。
他逃避了太久太久,那是他亏欠她的,也是他该全数补偿于她的。
乾嘉帝林慎眼中闪过惊讶,历来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皇子的婚事,更是规矩繁杂,哪个不要几番试探?
可面前的少年,却根本不管那些虚礼,他足够胆大,也足够真诚。
“你知道悠儿的身份吗?”林慎问。
“知道,乐阳公主殿下。”
“你知道你若娶了悠儿,你是什么身份吗?”
“若尚公主,当为驸马。”
“那你知道大乾的驸马不入朝为官,不领兵将吗?”
“末将知道。”
“那你还要坚持吗?”
“若公主应允,末将无悔。”
养心殿里安静了许久,直到初上的晨光有一缕沿着窗户的边缘溜进殿中,林慎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你不去代州了吗?”
燕远抬起头来看向乾嘉帝。
林慎似乎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接着道:“朕知道你接受不了当年望月关那一仗的结果,想亲自去看看,可你若娶了悠儿,也许就去不了了。”
燕远沉默了一瞬,继而答道:“末将只知道,活着的人才是更重要的。末将不敢妄自揣测日后如何,但现在,末将只想护着公主。”
照进屋内的日光沿着既定的轨迹一点点攀爬,林慎在原地站了一会,抬脚往外走去,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停下来,向着屋内的少年道:“倘若悠儿同意,朕便不会阻拦。”
*
林悠醒时,天色已然大亮。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看向声音来处,是燕远坐在那里,见她醒了,便起身走过来,站得更近了些。
“你怎么不好好歇着,站在这做什么?”
燕远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自己则将椅子搬得更近些,坐在她的对面。
“我没什么大碍的,这些伤休息休息自己就好了,都习惯了。”
“可你昨日明明都吐血了,哪里还能……”
“傻悠儿,我又不是被刀刺中了也不是被箭射伤了,不过是磕碰了几下,还没有碰断胳膊腿的,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点都不爱护自己。”
“那我听你的,等你吃了东西喝了药,我便去躺着,行吗?”
林悠轻哼了一声:“你这便是敷衍我罢了,我才不信。”
“哪里是敷衍,我是认真的。”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陪着她开玩笑逗她开心,而是真的忽然认真起来。
林悠不免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燕远垂下视线,片刻便又重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极为小心,却又满藏希冀地问道:“悠儿,你……你可愿我作驸马?”
“燕远……”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悠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看着燕远,直到燕远实在忍不住撇开了视线,方惊觉什么似的,也跟着收回目光。
她搓着盖在身上的薄毯,眼帘低垂,低声地问他:“怎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我,我想护着你,以后也想护着你,悠儿,我……”
“可你得去代州,便是罗家如今已被关押起来,可昨日你也瞧见,那罗向全很大可能不知道五行谷中关着余将军,你就不想查查这背后到底是为什么,余将军又为何会在那个地方吗?”
“我自然想查明白,我自然也想知道是否有静宁伯府牵扯其中,可悠儿,我更担心你,我,我喜……”
“殿下,早膳好了。”眠柳端着早膳进来,一眼瞧见燕少将军坐在公主身旁,两人似乎正说着什么。
“奴婢……奴婢告,告退……”她脸上露出尴尬地笑来,总算明白为什么今日青溪怎么都不愿来。
可林悠哪会放她走?她此刻耳朵烧得厉害,心更是砰砰地跳,有前世之鉴在,她真的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燕远接下来可能的话。
她连忙叫住眠柳:“端过来吧,我这就洗漱了用早膳。”
燕远攥了攥手,终究没将话当着眠柳的面说出来,他头一回觉得定宁宫的宫女没什么眼色,甚至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下次让展墨先去把那两个丫头绊住了。
林悠用膳的时候,燕远就在旁边。
她几次偷偷去瞧他,见他好像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心里被满溢的情感占据了,好像都不饿了,连身上的伤都不太疼了。
燕远却有些气闷,明明连圣上都同意了,悠儿却百般地躲着他。
难道以前的好,都不作数了吗?
他心里有点难受,可瞧着林悠的模样,又对着她发不出火连重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瞧着她吃了一会粥,燕远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回去,干脆地倒在了床上。
“燕远?你怎么了?”林悠放下粥碗,扶着眠柳的手朝他这里走过来。
燕远忽然有些委屈:“悠儿,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留在养心殿吗?”
林悠微微怔了一下,确实有些奇怪,就算昨日是权宜之计,但今日醒来燕远还在,是不太像父皇的做法。
“你……”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燕远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道:“我同圣上说,只要你同意了,我便作大乾的驸马。”
那好像是等了两世的一句话,在如今响起的时候,只让林悠觉得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前世送他去代州那天一般。
那时她不知这世上竟还有那般被隐藏起来的肮脏真相,只以为倘若他们够坚定,北疆便能守住,胡狄便会被拒于关外。
后来重生,她一步步只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却未敢奢望能将那份隐藏许久的喜欢宣之于口。
她回望着燕远,一闪而逝的前世今生种种场景,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燕远,大乾的驸马可不能领兵……”
“我知道。”燕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你若真要娶我,日后免不了数不清的麻烦,兴许还要与朝堂上那些文官周旋……”
“我知道。”
“你也许去不了代州,就算去了,要知道当年诸事也更困难……”
“我知道。”
“我都知道悠儿。”他没有再让林悠说下去,“也许现在说这些话没办法让你完全相信,但我想过,想过很久。在五行谷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那时才后悔,我应该早些告诉你。”
“我想永远永远,永远都能保护好你,我祖父说,身为燕家后人,为大乾而战便是一生应当追求的,可我昨天看着你,我忽然就想,倘若你不在了,我便是守住了望月关,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在世上活着罢了。”
“悠儿,将士当守家国,可没有你,何以为家?”
他一向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开心了就雀跃,生气了就用拳头解决问题,反正没人打得过他,他处理问题的方法再过粗暴简单,旁人也没底气不满。
可在林悠面前,他却是小心细致的,他斟酌过话语,他会用他的方式解释,甚至连目光都是不同以往的温柔。
有些感情,是不能被抑制的,更是无法被永远埋藏的。
林悠自诩重生之后冷静许多,可那是她等了两世的人,她又如何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就且活在当下吧。
放下那些被旧事所累的包袱和枷锁,放下那些对前路的执着与担忧,至少这一刻,他们不曾错过,更不曾如前世般直至最后都未能将那些隐秘的情感宣之于口。
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以后还能再解决呢。
“燕远。”林悠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我在这。”燕远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好像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一般,进天风营的那一日他都不曾这样紧张过。
林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像是终于褪去了那一直以为坚硬躯壳,在那一刻,踮着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燕远整个人都停滞了。
林悠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浅浅地笑着,在他耳边说道:“公主殿下,答应你了。”
*
商府。
商沐风今日得了圣上的特准,不必去早朝。
他虽然受伤了,但却并不太习惯安然躺在床上,待天色大亮,还是起身站在檐下感受着新一日的澄净空气。
只是今天那每日看惯了的院子又有些不一样了。
扎着辫子的姑娘,坐在他从前惯常喜欢坐的那个石凳上,对着花圃里栽种的几棵稻子发呆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了。
商沐风听说她没有用早膳,看了一会,终究走了过去。
“节哀。”他在她身边站着,目光落在那片稻田之上,轻声说道。
院子里很是安静,只有清晨的风吹过墙角栽种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声音。
好一会,淳于婉才抬起头看向他:“我娘不在了,我爹也不在了。”
商沐风垂眸,视线落在她仰起的小脸上,不像是第一面见她时那般张扬凌厉,此刻她果真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好像留有泪痕。
他见过很多女子,从扬州繁华富庶之地到大乾的京城,南方北地的姑娘不乏天姿出众者,更不乏生逢流离,身如飘萍之人。他会同情她们,甚至也曾如同窗一般资助些许银两,可从没有过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他在心疼。
昨日决定将淳于婉暂且带回府中安置的时候,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哪里不对,可此时,当那心疼的感觉切切实实被感知到时,他终于明白了。
以他的习惯,怎会贸然将一个姑娘留宿府中?倘若真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昨日就该请托燕老夫人,或为她找一处驿馆。
可他都没有,他好像根本不放心把这个身世特别的姑娘交到别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