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打脸
客舍的氛围有片刻尴尬。
老太妃原本以为门扇推开之后,里头两人被抓了现行,多少会惊慌失措,哪料阿嫣竟面不改色,并无半分慌乱?
她倒没躲赖,在谢珽开口之前,沉声道:“是我带他来的。”说着话,将目光径直落向少年清秀的脸,“你姓徐?”
“徐秉均。”
“来魏州做什么?”
“投军。”
“既是投军,躲在客栈作甚?”
“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花银子找个落脚的地方罢了,全凭我乐意,太妃管得这么宽?”徐秉均又不是傻子,焉能感觉不出对方的态度?
他虽懂事听话,却也是脾气正倔的顽劣少年,满京城游走时几乎没在谁手里吃过亏。祖父享太傅尊位,祖母是一品诰命,还差点被选为太子伴读,太妃的分量在他眼里着实没高到哪儿去,这话呛得也毫不留情。
老太妃尊荣一生,何曾被这般顶撞过?
她勃然变色,怒道:“放肆!”
“怎么,太妃还想仗势压人?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放火,规规矩矩的一介草民,住的地方被人无礼强闯了,难道还要陪着笑脸请进去,三跪九叩的捧上茶水?”徐秉均的语气不算恶劣,然而言辞锋锐,半点也不退让,听在老太妃耳中,简直句句拨火,气得脸色铁青。
阿嫣到底没敢让他太撒野。
毕竟谢珽在呢,哪怕她占着理,真气坏了人家的祖母,这位王爷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老太妃称病起来,反而麻烦。
遂见好就收,轻咳了声,“不许无礼。”
而后,又朝老太妃施了个礼,“这位是徐秉均,京城里徐太傅的孙儿,背着家人偷跑出来从军的。孙媳与徐家素来交厚,怕他怕出岔子才安顿在这里。他是个直爽的性子,说话也口无遮拦的,小小年纪不懂事,还望祖母勿怪。”
老太妃闻言,沉目冷笑了声。
“既是京中旧交,何不安顿在王府?”她抬步进了屋,将各处打量过,徐徐道:“客栈终究只是寄住的地方,你将他藏在此处,往常若来探望,未免不便。我方才瞧见外头的马车是个不起眼的,连王府的徽记也没挂,是怕让人瞧见?”
说话间,那双老而毒辣的眼睛紧紧盯住阿嫣,似欲从她脸上寻出破绽。
阿嫣静静迎视,不闪不避。
“孙媳初来乍到,尚未学透王府的礼仪,怕打着王府的招牌,又学不来祖母这般强闯直入的威势,平白堕了府里的威风,没敢忙着挂徽记。”她忍住翻个白眼的冲动,话中暗含讥讽。
老太妃险些被她噎住。
阿嫣抢在她开口前又将目光挪向谢珽,“听祖母这话,似是疑心我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殿下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
素来清澈的美眸,在此时藏了薄怒。
谢珽撞上她沉静的目光,察觉出其中的不悦挑衅,脸上竟自有点狼狈。
他跟过来时并不知祖母要带他见谁,只是看她肃然提及父亲的死,没敢掉以轻心。加之祖母年迈,他不放心老人家独自去府外见奸细,才陪着过来一探究竟。
谁知屋门推开,里头竟是阿嫣?
而今看来,这分明是场误会。
从这客栈的窗墙,到一推即开的门扇,再到阿嫣和徐秉均的反应,每一点都可击碎怀疑。他只是不明白,祖母为何会如此笃定,仿佛手握铁证,言之凿凿。
事已至此,局面不宜闹得更僵。
谢珽觑着阿嫣,踱步徐徐靠近,“来之前,我并不知里面是谁,推门之举确实过于失礼。这位徐小公子是你……弟弟?”
“两府世交,情同姐弟。”
阿嫣惜字如金,面上薄怒未消。
时下风气并无男女大妨之说,尤其是世交的同辈人,关着门谈论诗文、商讨事情,只要别闹到出格,都是寻常。以她跟徐秉均的交情,谁都挑不出刺。
谢珽自然也挑不出什么。
他只是瞧着徐秉均清秀的脸,脑海里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两人年纪相若,瞧着交情又深,倒似青梅竹马。
难怪少年那样维护她。
谢珽胸口闷闷的,觉得自家媳妇被旁人护在身后的情形有点碍眼,不自觉挪到阿嫣身侧,瞥见桌上的簪花小楷和药材时,心中愈发洞彻,遂向阿嫣道:“对不住,看来是场误会。这些药材是除湿寒的?”
“给母亲寻的偏方,对湿寒有用。”
阿嫣负气的神情颇为冷淡,说出的话却令谢珽心头一暖。
武氏腿上的湿寒之症他确实听嬷嬷提过,也曾叮嘱郎中帮着调养。只是他们兄弟三个各自忙于琐事,并未亲手为母亲服劳,反倒是初来乍到的阿嫣将事情放在了心上,做得这般细致。
谢珽汗颜之余,冷硬的脸上亦浮起柔色。
老太妃瞧在眼里,暗自咬牙。
按她的预想,楚氏既那般鬼祟行事,偷偷摸摸的瞒着人,被她和谢珽当场撞破后多少会惊慌失措。以谢珽的洞察目光,只消楚氏有稍许异常,定能察觉出来,届时她旁敲侧击,趁势追击下去,哪怕不至于立时定罪,至少能令谢珽起疑警惕,防微杜渐。
这在她看来,是十拿九稳的。
哪料楚氏竟如此从容?
屋中情形与她所料想的大相径庭,三言两语后,谢珽又骤然转了态度,这般情形下,她固然有楚氏鬼祟行事的凭据,却并无楚氏做奸细甚或偷人的铁证,深究下去反而会落入下乘。
老太妃没能一棒子敲定此事,满心遗憾失望,就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遂默不作声转身向外,打算大事化小,另寻时机。
阿嫣哪能让她轻易离开?
……
自打嫁进谢家,阿嫣便颇随分从时。
毕竟形势比人强,她虽有王妃之名,实则在魏州孤身无依。碰上谢珽这种铁石心肠的夫君,平素也须小心翼翼,更不敢指望有谁撑腰。就像是落单的鹿落在狼群的地盘,能守着春波苑的清静已是难得,自不会徒生事端。
但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退让。
譬如今日,不论老太妃是听了谁的挑唆,既闹出这样难堪的场面,分明是没打算给她留情面。她在谢家的身份原就尴尬,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若不断了歪斜风气,往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
还不如从一开头就狠狠敲回去。
见老太妃似欲离去,阿嫣忽而抬步上前。
“不论今日是否误会,祖母既兴师动众的来了,又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想必是早有怀疑。不管祖母是如何怀疑我的,今日既闹出这般阵仗,与其含糊过去,不如查个清楚,也免得日后惦记,劳心费神。”
语毕施礼,堪堪拦住去路。
老太妃先遭顶撞,又大失所望,被她这样一说,脸上难看得几乎能开染坊。
旁边徐秉均原以为阿嫣奉旨嫁来魏州,即便孤身在外不似京城如意,到底有王妃诰命护身,不会太受委屈,谁知会碰上眼前这出?
他原就极护着两位姐姐,瞧见老太妃颐指气使的样子,愈发来气,也赶过去拦在了面前。
“先是推门强闯,后又审贼似的问我和楚姐姐,太妃好大的气派!楚姐姐是皇上赐婚嫁过来的,又不是求着要进你谢家的门。你们也应了旨意,礼部做主三媒六聘,娶来做正经王妃。这般随意揣测,就是汾阳王府的做派?”
“楚姐姐虽孤身在此,这世上既有公道礼法,就绝不能任人揉捏。”
“今日这事,两位还是给个交代吧!”
老太妃闻言大怒,举手杖重重顿地,“黄口竖子,撒野撒到魏州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谢珽打断——
“祖母!”他健步上前,扶住老太妃的胳膊,“消息往来间难免差错,既有误会,应兼听而明。徐小公子远道而来,不妨安顿在府里,喝杯茶说清误会。”
说着话,指上加重力道,意似提醒。锦衣衬得眉目端贵,他眼底的柔色也已收敛,代之以惯常的冷肃,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门口。
老太妃剩下的怒斥噎在喉咙。
她当然清楚谢珽的意思。
客栈地处闹市,街上人来人往,倘若闹出太大的动静,于王府的颜面无益。她方才气昏了头,盛怒斥责时险些忘了身在何处。
便只僵着声音道:“那就回府细说。”
言毕,沉眉怒目的走了。
阿嫣仍未多瞧谢珽,回身跟玉露、徐秉均一道将药材迅速收起,而后拎在手里出了客栈。
外头冬阳和暖,柳丝枯淡随风。
阿嫣来时穿了件鸳鸯锦的轻软斗篷,不浓不淡的红黄交织成锦,帽兜上出了薄薄的一圈柔软风毛,被日头照着,衬得脸颊格外白腻秀致。她走得有点快,斗篷摇曳,蝴蝶金钗上流苏微晃。
见谢珽在青帷马车旁驻足,伸了手臂过来,似是要扶,她瞧都没瞧,只拽住铜环扶手,提裙踩凳进了车厢。
谢珽手里落空,不由抬目瞧她。
阿嫣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只低声道:“这车厢实在逼仄,怕是委屈了殿下。且徐家弟弟并无马匹,无端被我牵累走这一趟,总不能靠两条腿过去。”
“都骑马吧。”
谢珽说着,朝几步外的侍卫比个手势,那侍卫会意,忙向徐秉均拱手道:“公子若不嫌弃,请乘这匹马。”
徐秉均朝阿嫣递个眼神,示意她放心,而后道了谢翻身上马。
谢珽亦乘马而归。
临行前,随行的徐曜快步上前,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谢珽听了不由皱眉,让他将客栈掌柜请到府里以备问话,别太声张。
……
回府的路上,徐秉均愤愤不平。
谢珽夹动马腹赶到最前面,挑开了老太妃那辆华盖车的侧帘。
老太妃横他一眼,“你进来,我有话说。”
恰好,谢珽也有话说。
他催马贴近,伸脚踩住车辕,一个旋身就钻了进去。车厢宽敞,铺得厚软奢华,他坐在最外侧,道:“祖母还不信?”
“自然不信!”
老太妃将先前查的那些消息尽数说了,又道:“我原是怕你不信,才亲自跑这趟,想让你当场瞧清楚。楚氏今日应变镇定,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心里总得有数。”
谢珽闻言,不由皱眉道:“仅凭这点就横生怀疑,祖母此举未免轻率。”
“是你昏了头!那徐风眠是什么人,皇帝的太傅,那些臭毛病都是他教的。这小子在京城里荣华富贵,放着清福不享,无缘无故就跑来魏州从军?还不是想窥探内情。”
谢珽闻言,几乎想扶额。
得知徐秉均的身份之后,他便让徐曜去寻掌柜询问详情,那小子的身份举动没半点可疑之处。徐家虽是太傅,却是因书画精绝才得两代皇帝赏识,朝政上全然不及吉甫。
皇帝纵要安插眼线,陪嫁的仆妇丫鬟,乃至车夫马奴,管事庄头,哪个都能传递消息且不引人注意,何必派那么个炮仗似的毛头小子。
这件事委实是老太妃草木皆兵。
方才不便说的话,此刻尽可详细道出。以谢珽治军掌政、统御眼线的条理,说话少了顾忌,每一条摆出,皆足以辩驳猜疑。
老太妃若还有疑虑,亦可深究细推。
到最后,反将老太妃问得哑口无言,辩不出半个字,半晌才道:“这样说来是我多想了?”
“杯弓蛇影。”谢珽见她总算不钻牛角尖了,遂将话锋一转,“祖母平素在府里安养,不太留心外头的事。这些消息,不知是谁同您说的。”
老太妃愣了下,才道:“我自己察觉的。”
语气实在太过刻意,谢珽立时察觉不对,甚至轻易猜出了告密者的身份。
他也不戳破,只肃容道:“并非孙儿多疑。楚氏嫁来之前,陇右刘獬就唆使出替嫁之事,后又派人行刺,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欲令朝廷对河东用兵。如今再生事端,未必不是有人存心误导,其心可诛。”
语气极为郑重,似要追究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