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凌端叶给楚枫序治疗的时候，发现他态度变了。
一身简单清爽的长衫穿在身上，不如峰主装束华丽贵气,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头墨色长发随意扎成一束,有种洗去铅华纤尘不染的清净之感。眉宇间有着淡淡的郁气愁绪,似笼了朦胧烟雨,眼神清明平静,不温不火,不骄不躁，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如刺猬般的暴躁警惕。平静下来的楚枫序气度从容,文雅淡然中有着一丝冷冽，仿若一枝静静绽放的梅花。
安静坐在那里，便像一副唯美的画，就连这简陋的房间都似乎变得高雅起来,好似正在焚香静气，下一秒就会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拨动,室内响起缓慢而清亮的琴声，让心灵都变得平静。
看到凌端叶过来,楚枫序不骂人了,微微颔首，神色间都是平静,声音好似融化的初雪汇成涓涓溪流,泛着几分凉意却不会冰寒刺骨，还有泉水叮咚响的空灵，“昨日是我失礼了,姑娘费心为我治疗，我却一再失态破口大骂。魔气深入我的五脏六腑，消耗着我的精气，三年来叫我身子骨越发不中用，最终抑制不住倒下来，在魔气的肆虐中迅速衰弱，直至油尽灯枯。姑娘法术了得，我能感觉本该回天乏术行将就木的身子被注入了生气，开始恢复。”
“姑娘救命之恩，我必定牢记在心。”
说着，楚枫序郑重恭敬的抬手对凌端叶拱手作揖，一板一眼的行礼表达感激之情，态度很是谦和认真，与昨天犹如落入贼人之手，困兽之斗截然不同。
当了那么多年的峰主，身份高贵，修仙界鲜少有人能够让他行礼的，便是宗主对门内诸位峰主也都是客客气气，丝毫不会磋磨，一朝沦落，楚枫序丝毫没有自持身份，泰然处之，并没有因为巨大的落差而心理不平衡。
大概昨天要不是种种刺激，楚枫序也不会那么凶。
这与凌端叶印象中的形象又是大相径庭，一个刚愎自用不分青红皂白将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一掌打下悬崖的师尊，昨天那种样子才符合。
现在这样的气度风华，真的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来，如果都是假装的，可真是太可怕，到底是怎样精湛的演技才能把自己装的这么道貌岸然，第二天立马调整心态，拿出最好的姿态。
一个道貌岸然的师尊，跟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戏精弟子，还真是够一脉相承的。
凌端叶不由自主的审视了一遍，试图找出虚伪的痕迹，楚枫序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能够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宗师，起码皮相和表面功夫是很能唬人的，至于内在的品德她其实并不了解，只是通过洛星痕的描述有了一个不好的印象。
“顺手而已。星痕辛苦把你弄过来，总不能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凌端叶不咸不淡的说。
然后开始今天的治疗。
有了昨天的经验，楚枫序做足了心理准备，姿态端端正正，挺直了脊背，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浑身僵硬的模样泄露了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游刃有余，随着时间过去，额头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额前垂落的发丝都被沾湿，黏糊糊的贴着皮肤，单薄的衣衫也透出了水痕，整个人仿佛刚泡了热水，浑身都冒着水气，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粉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汗水沿着脸颊滑落，从下巴低落到衣襟上，整个人好似都蒸腾起来。
整个过程楚枫序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实在忍不住了就咬自己的嘴唇，手用力的抓着衣服，狠狠的绞到一起，无意识的□□着布料。
看似是莫大的折磨，实则是在血气治疗的滋养下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当今天的治疗结束时，楚枫序的眼神都涣散了，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好了，明天再继续吧。”凌端叶宣布结束的时候，楚枫序几乎肉眼可见的松一口气。
他狠狠的喘一口气，似乎已经憋了许久，僵硬紧绷的身体也在这一瞬间摇晃了一下，反应迅速的伸手稳住，精神一放松喘了第一口气之后，接下来不受控制的连续喘了好几口粗气，呼吸才平稳下来。
“抱歉，失态了。”楚枫序声音听着有些疲惫，实际上整个人的状态好极了，被掏空的身体渐渐被生气充盈的感觉简直不能好，沉重感都减轻了，人也更加清醒。
他再次拱手行礼，态度端正的很，谦卑恭顺，气度文雅，虽然说不上和善可亲，礼貌中透出明显的疏离之感。似凌寒盛开的梅花一样傲骨，却不会盛气凌人，亦没有自视甚高，不知不觉流露居高临下的自负骄傲。这份待人处事的从容，好似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才会这般自然而然，毫无刻意的痕迹。
越发让凌端叶觉得，昨天楚枫序大概是真的心态崩了才会一再破口大骂。
可想想也是，被救回来之前楚枫序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折磨，意志力怕是已经到极限了，不论是身体状态，还是心理状态，估计都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候，又被人那样一通阴阳怪气的刺激，楚枫序又不是设定好的机器人，也有自己的情绪，可不得心态爆炸。
就算是犯人，也要交代作案动机和整个经过，从洛星痕的角度去看，楚枫序是这样的，那从楚枫序的角度来，洛星痕又是怎样的？
凌端叶忍不住开口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星痕打下悬崖？”
楚枫序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料到凌端叶竟然会开口问他这个问题。凌端叶和洛星痕是同伴，在凌端叶的眼里自己是个什么形象，楚枫序自然有心理准备，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他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弟子一口一个师尊叫的亲热，实际上心里恨他恨得要死，铁了心的要磋磨折辱他，看他笑话，报复心理不能更明显，但与他心中最初的预估比起来，这种报复简直就是小孩子心性，幼稚极了。
如果被报复的那个人不是他，甚至有些好笑。
“洛星痕是如何说的？”楚枫序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
“你们遇到魔修，他拼死救人却被怀疑与魔修勾结，最后被你一掌打下悬崖。”凌端叶简单概述了一下。
楚枫序沉吟，“他这么说，倒也没错。”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不反驳洛星痕的控诉。
然后楚枫序问：“姑娘可知洛星痕是如何拜入紫云剑宗？”
“这……”凌端叶微微皱眉，她还真不知道洛星痕是如何拜入紫云剑宗的，按照惯性思维来说，应该是紫云剑宗举行收徒大典的时候，堂堂正正通过考验，经过层层筛选，然后进入紫云剑宗，最后拜入楚枫序的门下，但听口吻似乎里面还有其他内情。
“星痕没有拜入紫云剑宗以前只是个流浪儿，居无定所，身世可怜，怕是没有那种能量让紫云剑宗给他开后门吧？”
有正常的收徒流程，自然也有非正常的情况，师尊自己在外面看上个弟子带回来，或是有人走动关系把人塞过来，也是有的，但洛星痕如果是楚枫序主动看上收下的，又怎么会对他这么冷淡，能够被师尊看上主动收下的弟子，基本都是亲传弟子。
没有哪个门派的亲传弟子会被赶去睡马棚的，这是公然打师尊的脸，同门之间搞霸凌也要看情况，亲传弟子这种硬骨头就算同为亲传弟子也得掂量着点。
普通弟子之所以会被霸凌，是因为他们很难见到师尊，就算受了委屈也很难找到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就算有执法堂这样的存在，总不好天天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找他们，加上霸凌者一般会挑选霸凌对象。
亲传弟子就不一样了，如果师尊细心一点，亲传弟子晚上没睡好觉熬出了黑眼圈都会被注意到。
“洛星痕并不是通过收徒大典拜入紫云剑宗的，是我把他带回紫云剑宗。”
里面还真有故事啊。
楚枫序娓娓道来洛星痕拜入紫云剑宗的来龙去脉。
“大约是十年前，紫云剑宗管辖的地界上曾经出现过一个极为丧心病狂的魔修。起初人们并不知道，因为这个魔修十分狡猾，从来不对有家人亲朋好友的普通人下手，专挑街道上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乞儿下手。这些乞儿本就居无定所，便是消失了也无人在意，就连官府都不会注意到，只会觉得乞儿少了。有些乞儿会抱团生活，突然发现同伴不见了一般也不会报官府，除非是发现尸体，所以乞儿消失的无影无踪，官府便是怀疑，找不到任何踪迹也只能作罢。”
“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一时间街道上都清净了不少，消失的乞儿也越来越多，到后来城里街道上竟然没有一个乞儿。异常的失踪现象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恐慌，以前消失的是乞儿，现在乞儿都没有了，会不会轮到其他人？这种恐慌的谣言一下子传开，其他地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里的乞儿少了很多，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于是这种恐慌越演越烈，为了安抚浮动的民心，官府便开始派遣人手进行调查。结果这些人一去不复返，跟那些消失的乞儿一样人间蒸发，兴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所以被灭口了。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官府派人来向紫云剑宗求助，希望能够伸出援手。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修士的手笔，乞儿失踪，追查的官府人员失踪，也有可能是凡人们自己在作孽。紫云剑宗基于官府的求助派一位峰主的亲传弟子带队，就是吴峰主，吴千秋的亲传弟子。”
“结果，这些人也全都消失不见了，一去不复返，没有任何消息。紫云剑宗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反应过来。吴峰主亲自出马却没能救回弟子，只带回了十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生前似乎遭遇凌虐，死的极为凄惨痛苦。这十几具尸体只是众多尸体中的一小部分，那个洞窟里面尸体堆积如山，如同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
“紫云剑宗通过这些尸体确认了一个事情，自己门下管辖地界里发生的大规模乞儿失踪事件正是魔修所为。”
“对方的手法极为丧心病狂，每一具尸体都是被残忍虐杀。洞窟里没有留下多少线索，似乎是被提前销毁了，仅凭这些尸体无法确定魔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紫云剑宗的地界上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于是宗主便下令全力调查这件事，务必要把魔修抓住。”
“兴许是紫云剑宗的步步紧逼，迫使对方露出马脚，也可能是自以为时机成熟，不用再躲躲藏藏了。紫云剑宗带人冲进对方藏身的魔窟，试图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结果却中了陷阱，被对方瓮中捉鳖。”
“魔修抓走如此多乞儿，是为了炼制一种极为可怕的杀人魔傀，整个魔窟里都是这些东西，所以对方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指挥着这些魔傀令紫云剑宗陷入了苦战。魔傀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力大无穷，皮肤坚硬，浑身缠绕的魔气更是充满了侵蚀性，一旦沾染了就会钻入修士体内搅乱气机，诱发走火入魔。这一战打得极为艰难，紫云剑宗死伤过半，苦苦挣扎终于撑到援军到来，这才反败为胜，成功围剿了这名魔修，当场将他杀死。”
“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我发现了洛星痕。经过前面的大战，紫云剑宗众人对魔窟内的东西都极为忌惮，生怕藏着什么要命的陷阱，所以看到我发现的洛星痕，一度怀疑是魔修留下的后手，或是藏起来的杀手锏。虽然当时的洛星痕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估计也是魔修掳来的流浪儿，但谁知道他是不是被动了什么手脚。魔修抓人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特别是洛星痕竟然还活着，这叫大家想起让他们打得极为艰难还差点全军覆没的魔傀。”
“撇开魔傀，那些东西虽然还会喘气却神智全无，洛星痕是第一个被发现的活口，因此大家对他的怀疑顾虑根本停不下来。对侥幸逃过一难的孩子来说，这种怀疑实在伤人心，好像他根本就不应该活下来一样，死了正常，活着才奇怪。”
“无法证明孩子有问题，也无法证明孩子没有问题，可紫云剑宗总不好因为一个怀疑就杀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便对他进行了一番检查。跟寻常乞儿无异，身子虚弱，长得瘦小，应该是长期食不果腹导致的，似乎真的就是幸运，紫云剑宗打上门叫那魔修没来得及对他下毒手。”
“若是就这么丢回街上继续当乞儿流浪，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不妨收入紫云剑宗也算是为这件事收拾善后，宗门不差这么一口饭。但因为魔傀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那么一点疙瘩，不愿意收下他，我作为第一个发现的人，便顺理成章把他带了回去。”
听到这里的时候，凌端叶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没有听到楚枫序亲口说出来，就只能算是个人猜测，也没什么证据。
楚枫序神色冷淡，“洛星痕只有平平无奇默默无闻才能在紫云剑宗活下去。”
但洛星痕却越级打败了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对付的魔修，且几乎毫发无损，那点磕磕蹭蹭的皮肉伤根本算不上战损的伤，来救援的又恰好是吴千秋带队。
“吴千秋亲传弟子惨死，对那魔修简直恨之入骨，要说紫云剑宗谁最恨那魔修，毫无疑问就是吴千秋，所以在处置洛星痕的意见上，吴千秋是最极端激烈的。他坚持认为洛星痕身上可疑之处太多了，凭什么其他人都死了就他一个还活着，说不定是魔修的同党，眼见穷途末路便用了某种方法伪装成被抓来的小乞儿，企图蒙混过关，未免夜长梦，节外生枝，必须斩草除根，除恶务尽。”
“吴千秋说的不无道理，魔窟这种不正常的地方有一个正常的孩子幸存下来，正常的反而成了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这种观点一致得到了认同，但也有反对的，岂能因为一个猜测就对孩子痛下毒手。反反复复对洛星痕进行了多次体检，都证明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这才压下了吴千秋的异议，但他对洛星痕的偏见并没有消失。”
楚枫序闭上眼睛，“洛星痕最大的错就是竟然活了下来。”
不论是在哪个魔窟，他竟然活着都是最大的反常，一次可以是巧合，两次就可疑了。单纯的命硬可解释不了，为什么偏偏每次都是他，又有魔傀例子摆在前面。
是否是那魔修其实研究出了拥有神智的魔傀，当时身体虚弱只是用了某种方法，暂时性呈现出来罢了？
死在大家眼前的魔修其实只是替身，真正的魔修以洛星痕的身份金蝉脱壳，成功混入了紫云剑宗？
或许洛星痕一开始就藏着秘密，现在露出马脚暴露了？
猜忌是最难解的毒，只要有个由头，就会开始生根发芽，何况洛星痕本身就有疑的，只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看着太可怜，检查身体又没有异样才暂时压了下来。如果他安安分分默默无闻，时间久了也就没人注意他，却偏偏又因为魔修的事情出了大风头。
“两次的疑点撞到一块，洛星痕若是回紫云剑宗，必死无疑。”楚枫序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看着凌端叶，“既然洛星痕费心把我捞出来，想必对紫云剑宗的宗主和各位峰主都重新认识了一番。若是吴千秋旧事重提，想要审问洛星痕，宗主可会阻拦？”
凌端叶不假思索，“应该不会。”
“没错，宗主不会阻拦，其他峰主想起之前的事情也不会反对。”楚枫序平静的陈述，竟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连我都差点死在地牢里，洛星痕若是被关进去，身上有这么大的疑点，能活着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死了也就死了，紫云剑宗数千弟子，少一个不少，况且，明知道他身上疑点颇多却还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跟宗门的安危比起来，一个小弟子的命不值一提，若洛星痕受不住拷问不幸身亡，那是他的命。”
“所以洛星痕不能回紫云剑宗，必须在回去之前找个理由把他逐出师门。”
凌端叶看着楚枫序若有所思，“你相信星痕是无辜的？”
“在猜忌面前，无辜不无辜已经不重要了。”楚枫序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看向别处，视线落到窗户外面一只小鸟身上，神色平淡，“那一掌是断了我与他之间的师徒之名，将他逐出师门，以后海阔天高任他翱翔，把他打下悬崖是做给吴千秋看，随便敷衍可瞒不过他。若是洛星痕坠崖身亡，那就是他命中注定夭折，我不打他那一掌他也会死，还会受尽折磨死的很惨。”
“虽然不是我的亲传弟子，好歹叫了我这么些年师尊，他如何，我还是看在眼里的，但别人可不知道。只当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最后一点师徒之情。”
凌端叶感觉脑壳有些痛，果然不同人的视角，看到的东西就可能不一样。
“你说的那件事，星痕知道吗？
楚枫序摇摇头：“魔修难道还会抓了他之后让他全程清醒的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还顺便给他讲解一下？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被坏人抓了，被紫云剑宗救出来，然后就拜到我的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