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康熙二十四年八月十九, 皇贵妃佟佳氏殁!
康熙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往承乾宫。彼时,承乾宫下人跪了一地, 佟妃早已经来了,匍匐床前,泪流不止。
春枝陪在身边,眼眶湿润:“娘娘不必如此悲伤。我家娘娘去的时候很安详。她病了好些时日,其间痛楚唯有自己能知。
“她留下话, 说她这一去也算是解脱了。于她而言, 未尝不是好事。她说,她这一辈子,能与皇上厮守半生, 能有您这样的知心妹妹, 足矣。所以, 她请大家不要因她难过。尤其是您跟皇上。
“我家娘娘最不舍的便是您二人,若见您们为她如此, 定会不安的。娘娘,我家娘娘还留了些东西给您, 您可要看看吗?”
佟妃有些疑惑, 姐姐把能给的东西全给她了, 还有什么?她忙道:“当然要看。姐姐留了什么?”
春枝起身, 将佟妃引到一旁, 打开一个箱子:“都在这里了。”
佟妃浑身一震, “是我跟姐姐的一些旧物?”
“是。我家娘娘说, 留给娘娘, 也算做个念想。”
佟妃心头感慨万分, 她看向脚边另一个箱子:“那这些呢?”
春枝神色微暗:“这些是留给皇上的。”
正欲进门的康熙脚步顿住, 抬手止住身边下人的示意。
春枝伸手抚摸着箱子:“这一箱子,全是我家娘娘这些日子撑着病体费心准备的。她留了话,让奴婢守着这个箱子,按照里头的标记,每年挑出对应的那份,送给皇上。”
佟妃好奇:“既是给皇上的,为何不直接将箱子送去,反而要每年挑出对应那份?”
“是啊,朕也想知道,为何?”
眼见康熙驾到,佟妃春枝匆忙行礼。面对康熙的询问,春枝欲言又止。康熙瞄了她一眼,上前掀开箱盖。
“皇上!”
春枝想要阻止,既不敢也来不及。
看到箱中之物的那刻,康熙怔住了。箱子里是一个个的小盒子,每个盒子上贴着一张小条子,条子上写着“康熙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等等字样。
二十五年前的没有,可见是自今年之后,从明年算起。
春枝解释道:“这是娘娘为皇上准备的寿礼。娘娘说,今岁一去,往后皇上寿辰,她将再也看不到了。可她答应过皇上,要年年为你亲手备一份贺礼。她就算人不在了,也想把承诺继续下去。可惜娘娘身体不佳,只勉强准备了十二份,就没有精力了。”
康熙心头一颤,他伸手拿起离得最近的二十五年的盒子,打开发现里头躺着一只荷包,针脚说不上精致,甚至连普通都是抬举,只能说粗陋。
春枝低眉道:“娘娘病后已无法再动针线,这是娘娘早年绣的。娘娘说她手艺不好,从前不敢拿出来,怕皇上嫌弃,也怕旁人笑话。因而不敢送给皇上,却舍不得丢,一直收着。
“如今她就要去了,想起这些,念在上头一针一线皆是她的心意,终归不忍让它们蒙尘。再者,她人都走了,旁人就是笑话,她也听不见了。”
康熙恍惚想起,佟佳氏在闺阁时针线活就不太好,初入宫那年,兴之所至给他绣了个荷包,却被宫里人私底下说嘴,虽后来惩罚了一批奴才,可自那以后,佟佳氏就少见动针线了。
原来她不是少动,只是改在了私底下动。
康熙又打开二十六年的盒子,里头是一串络子。
春枝接着道:“这是娘娘亲手编的。娘娘说,她也就络子编得还行,颇能入皇上的眼。既然皇上喜欢,她便多编一些,总能派上用场。”
康熙神色闪动,往事再度浮现。康熙十七年寿辰,她除明面上的寿礼外,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络子,说可以配上今日送的环佩使用,最为合适。
那络子确实不错,他夸了两句。佟佳氏十分欣喜。也是在那会儿许下承诺:皇上既然喜欢,那臣妾往后每年寿辰都为您准备一份亲手做的寿礼,如何?
康熙打开二十七年的盒子,里头躺着一块玉佩,玉面上雕刻的图案与常见的鱼雁等物不同,乃是桂花。
春枝再次开口:“娘娘说,她与皇上初见时便是桂花飘香的时节。自那日开始,娘娘就特别喜欢桂花。她说,桂花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这是她与皇上的缘分。”
许多年前,佟佳氏不满七岁,虽是姑娘家,性格却淘气得很。
他微服出宫,闲逛到佟府门前那条街,恍惚想起生母,便有意进去看看。正巧看到内院墙头,一个小姑娘爬到树枝上采花,脚下不慎踩空,眼见就要掉下来,他下意识跑上前接住,还让随行侍卫特意摘了枝桂花给她,安慰说:花已经有了,可别再爬树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是他的表妹。
彼时佟佳氏年岁尚小,他不过顺手为之,压根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佟佳氏却将他记在了心里。
紧接着,康熙依次打开剩下的盒子,每一个都藏着他与佟佳氏的一段过往。
“娘娘本想着,将这些作为寿礼,让奴婢每年送一个给皇上。只是奴婢终究没把这件事办好。皇上,您……”
康熙抬手止住她:“既然都是要给朕的。一年一年给,跟今日一起给,也是一样。”
春枝嘴唇轻抿,没有反驳,心里却明白,怎会一样呢。
娘娘特意留下此招,是知道人走茶凉,即便皇上现在因她薨逝留有几分怀缅,过得两三年,宫中新人辈出,谁知又会是何等情景。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赫舍里皇后。
娘娘此举是想要皇上年年岁岁都记着她。一年一年的送,便可一年一年的提醒皇上这份情义。
只是如今这招,算是废了。
康熙看向春枝:“皇贵妃去世前,是你守着?”
“是。”
“皇贵妃娘娘可还有说些什么?”
“娘娘说她这辈子遇见皇上,不悔。她很幸运。她说,她入这后宫,虽失去了许多东西,却也得到了许多。如果重来一回,她还会这么选。只是……”
春枝顿住。
康熙疑道:“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也有遗憾。娘娘道,素闻人间痴情男女,最欢喜的便是生同衾死同穴。”
康熙心头一滞。谁能与帝王同穴?皇后。他知道佟佳氏有两大心结,一是孩子,二就是后位。可她心心念念后位,竟只是为了与他百年后能够同穴吗?
康熙沉默不语,心内杂乱。
见他不开口,春枝胸中生出一股悲凉。都到这等地步了,仍不肯下决定。娘娘何其可怜。
她深呼吸,再次说:“娘娘去前最后一句话:可惜我没有姑姑那样的福气,能得偿所愿,葬入孝陵。”
春枝这话是以佟佳氏的口吻说的。佟佳氏的姑姑是谁,孝康章皇后,康熙的生母。
孝康章皇后原也不是皇后,是在康熙登基后,才做了两宫太后之一,死后加尊谥,得入孝陵。
康熙思绪再度飘远。仿佛间,他好似看到了生母。
彼时,他还年幼,经常见生母远远望向董鄂妃的宫殿。他问生母看什么,生母只道没看什么,然后抱着他说:“有些事情是求不来的,我有咱们家玄烨就够了。”
当年他不明白,后来懂了,生母看的不是董鄂妃,而是汗阿玛。
也有一次,宫中别的嫔妃与生母说话,言辞间谈起废后静妃,暗指她手段过于激烈。生母只是摇头说:“她若不是爱得太深,执念太重,又怎会如此。”
那位嫔妃走后,生母发现了偷听的他,笑着说:“但盼我们家玄烨以后不要受情爱之苦。玄烨,你记住了,就算是爱,也不要深陷。”
生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康熙一日日长大,怎会不明白她对顺自家汗阿玛的情谊。
随后,汗阿玛“病逝”,宫中除太皇太后外,几乎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康熙,也是十岁后才晓得的。
生母不明实情,以为汗阿玛当真去了,一日日消瘦,最后卧榻不起。
在她死的时候,她说:“也好,总归往后能同你汗阿玛在一处。”
康熙心脏抽痛,如钝刀来回一遍遍往上割。生母的点点滴滴与佟佳氏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划过,逐渐融合交织。他双手微微颤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嘱咐梁九功将箱子带回乾清宫。
不到半个时辰,追封旨意响遍六宫。
消息传来之时,胤礽正在刷题。
记忆中佟佳氏是在康熙二十八年病逝的,如今才康熙二十四年,提前了四年。虽说佟佳氏的身子两年前就溃败得厉害,可这回病情似乎起势有些奇怪。
加之胤礽本就对宋答应的话存疑,此刻他心中有了些朦胧的猜想,却终究只是猜想,念头一闪而过又抛开了。
胤礽放下笔,将小柱子叫了进来:“替孤换上素服,孤身上这些里里外外的配饰都取下来,还有孤宫里的各色摆设物件,把鲜亮的都换了吧。”
小柱子一愣:“都要换吗?”
“换!”
小柱子犹疑:“您是太子,与别的皇子不同,皇上并未……”
话未说完,胤礽一个眼神扫过去,小柱子闭了嘴,低头道:“奴才这就去办。”
胤礽叹气,因这些年康熙待他尤为亲厚,处处彰显他的尊贵,以至于他身边这些奴才也觉他是与众不同的。旁人不能做的事,他能做。旁人需要守的规矩,他不用守。
好在他还算御下有方,小柱子等人便是有些自傲,也不见跋扈张扬,对他更是恭敬。
胤礽无奈摇头,佟佳氏已是皇后,就算是追封的,那也是皇后。身份变了。他若自持太子尊位与康熙厚爱有所疏忽,此时或许没什么,日后被人翻出来,便是一大罪状。
这宫里处处凶险,即便康熙对他始终如一,不生芥蒂,他也得自省吾身,以防行差踏错。
东五所。
燕燕站在窗前,遥望承乾宫的方向。
佟佳氏死了?在这个档口?这么巧吗?
是真的生病吗?被他们吓的?这么不经吓?还是……
燕燕蹙眉,可惜她身份低微,不能去探寻其中真相。转而又摇头,就算探得真相,发现佟佳氏是为了避开他们而故意寻死又如何?她还能去揭穿?
不!不能的。
以眼下时局,若真这么做,于公子而言有弊无利,只会雪上加霜。她本是想给佟佳氏提个醒,让她记下这份情。佟佳氏若受制,她或可想办法来往,从佟佳氏这边谋得前程高位,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公子办事。
哪知……
也好,至少佟佳氏一死,康熙伤怀之余,放在公子身上的关注想来会少一些了。
燕燕伸手,摘掉窗头枝丫上的一片树叶,扔在地上。
可惜,一颗这么好的棋子,没了。
宫中经过大清洗,他们拢共就插进来那么几个钉子,如今已只剩了她,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她又被困在大阿哥的东五所,虽则大阿哥如今对她还算不错。可……
燕燕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被惠妃灌了汤药,这辈子都绝了子嗣。不能母凭子贵,光靠大阿哥这点宠爱,她能爬上的位子也十分有限。尤其惠妃对她不喜,她还有前科在身。
燕燕心头忧虑万分,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永和宫。
乌雅氏神色阴沉,佟佳氏死了,不必她动手,本为好事。可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好一个佟佳氏,死前还不忘算计一把,引得皇上怜惜,封她为后。她害死胤祚,本该带着满身罪孽给胤祚填命,如今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走得清清白白,还以皇后礼仪下葬,获如此尊荣!偏偏自己还要去给杀子仇人跪拜哭灵!
这口气,焉能咽得下去!
乌雅氏双眼泛红,恍惚间,她好似看到胤祚站在门口跟她笑:“额娘,我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的啊。我在天上看着你呢!”
“胤祚!”
乌雅氏起身想要上前,胤祚却已经冲她挥手你去。
乌雅氏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
胤祚……
是啊!胤祚说得没错。他没了,自己还活着。她得好好活下去。
乌雅氏深呼吸,微微握拳。
人总得向前看,她谨慎了这么多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毁了半生努力。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要活。
不管各方如何反应,佟佳氏的丧礼都顺顺利利地进行着。
皇后薨逝,乃为国丧。京中各家各户挂起了白幡。宫里亦是一片缟素。
灵柩旁,所有宫妃与皇子皇女为其守灵。胤禛跪在一边默默烧纸。佟妃泣不成声。
胤礽冷眼瞧着,这殿里殿外一圈圈的人,大概唯有她的眼泪与悲伤是真。其余人能有几分,唯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御书房。
康熙与礼部商议完佟佳氏的谥号与丧礼事宜,揉了揉额角,眼角不自觉扫到旁边空荡荡的桌案。那是这些年胤礽所用。这几日皇后薨逝,胤礽自是来不了了。
康熙转头问梁九功:“太子何在?”
梁九功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此刻应在承乾宫。”
佟佳氏的梓宫此刻正奉安于承乾宫正殿。
康熙微微蹙眉:“他昨日便守了一整个日夜,今早不是让你差人劝他回去了吗?你忘了?”
梁九功弓着身子:“皇上交待,奴才怎敢忘。此事还是奴才亲自走的一趟,只是太子……”
康熙立时明白,胤礽没有答应。
“皇上,太子虽偶有淘气任性之举,却也只对着您。这是因同您亲近呢。在旁的地方,太子从不会逾越礼制。”
逾越礼制……
康熙暗自叹息,到底是因他封佟佳氏为后之故。若佟佳氏不是皇后,胤礽也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