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瀛洲至今仍由昏聩的王上统治。
举国飘摇，前途渺茫、看不到出路。谷雨自己也是戴罪之身、人轻言微，并不知究竟何日才有火光照亮暗无天日的沉沉暮色。
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践行当年与世子的约定，无法看到当年与同僚们一起勾画的锦绣未来。
幸而，至少，裴翳还有机会。
谷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十年前，瀛洲崖边，裴卿那时已用性命殉了国、殉了世子与瀛洲。”
“如今既获新生，便从此忘却旧时，便好好做大夏名臣。”
“裴卿，当年，咱们与世子一起钻研的那些许多道理和方略，我只怕此生已不能……可你务必不要荒废。”
……
那一夜，谷雨喝得酩酊大醉，被奚行检安排在客房。
裴翳却始终没有醉。
他坐在青梅树下，一直坐着。
奚行检给他拿了一盏烛台灯：“阿翳，你的旧友……其实说的不错。”
一句“瀛洲的裴翳已殉国，新生的裴翳往后是大夏名臣”，说的太好了。他为何就没有人接有瀛洲使臣谷雨般优秀的口才？
若他也会说这种话，说不定裴翳的心结多年前就可解开。
他还是状元郎呢！
唉，奚行检自叹，空有文辞斐然之名，却只擅长骂人。安慰人方面从来不行。
记得当年救下重伤的裴翳，他也只会反复“啪叽”拍拍人家脑袋，说些什么“古人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好好吃饭好好喘气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的鬼话。
十年来，裴翳一直郁郁寡欢。
奚行检至今想到锦裕六年他闭目倒在青梅树下那一地鲜红，仍旧心有余悸，窒息得很。
可等人醒了，他却还是继续不懂宽慰。反是又急又气，暴躁地把虚弱的病人给揍了一顿：“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白救你了！成天养着你，是不给你吃还是不给你喝了？你再敢死？奚某先砍了你！”
此事至今，奚行检回忆起都觉得自己颇为丧心病狂。
十多年，他就只会默默陪伴。
两人同一屋檐下过了十年，可他始终不够纤细体贴，话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护不住裴翳的心。
……
奚行检坐下，默默陪着裴翳喝酒。
然而奚大人平日里谨慎克制，酒量一直没练上来，喝了半壶就醉了。
他喝醉以后倒也不会不乖，只是困得很，眯得像一只慵懒的猫，恍惚靠着裴翳的肩膀就往人家颈子里一个劲蹭，继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奚行检睡着时，就不再有平日里显得严肃凌厉、一本正经。
反而露出一点点无防备的可爱。
裴翳垂眸，默默搂住他的肩。一片青梅叶落在奚行检肩头，他替他去拂，手指却不听话，又轻轻撩起了一缕发丝。
那年，他坠崖之后重伤醒来，原本是万念俱灰。
可怎奈人躺着动不了，想死都不成。加之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很吵，天天不间断地花式骂人刻薄人，不是痛斥这个官员耍滑就是责骂那个官员怕死。
那年正是锦裕二年，大夏也不太平。
先有庄氏北疆陷落，后有澹台氏谋逆，庄青瞿重伤，锦裕帝身边危机四伏。
那年奚行检刚入大理寺，却已经全身心投身事业，每天拉着好友徐子真回家分析时政、义愤填膺，太气了就忍不住写奏折弹劾别人，很快靠一己之力把一众京官得罪个死。
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货色。
裴翳迷迷糊糊就在想，若活下来，他得看看这头铁的大夏官员长什么样……
后来他还真醒了。
太医替他查伤口，奚行检在旁拿着一本案卷卷宗在读。那年奚行检二十六七岁，俊朗清雅，一双坚定明亮的黑瞳。
他看了一眼裴翳：“你终于醒了。”
随即眼神又回到案卷上，一脸嫌弃：“这哪儿的地方官，办的什么破案？案卷写的乱七八糟！证据也不足！马上发回重审，我再写奏给陛下，减他办年的俸，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粗心大意！”
裴翳：“……”
这暴脾气的大理寺卿，比他想象中倒是长得周正。
只可惜一表人才，却生了这得罪人的性子，只怕注定仕途短命了。
后来的日子，果然，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奚行检天天得罪人。
也不是没被狠狠报复过，也不是没被罚过俸降过职，好在经常有锦裕帝替他兜底。时候久了，裴翳也忍不住开口指点一二，在这些年里替奚行检成功避过了多次灾祸。
裴翳也不是多管闲事。
但毕竟被人所救、吃人住人，总不能眼睁睁看人倒霉。
又或许，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其实是想看——很久以前，在瀛洲，世子也曾许下他们一个君臣携手的未来。若是世子还在，他与世子之间，是否也该有奚卿与皇帝之间的信任默契？
他是否也可以这般两袖清风不怕死，在王上的庇佑之下放手做事、利国利民。
他忍不住就想看到最后。
看世子许诺的那个繁华锦绣的将来，是否能在大夏如愿以偿。看看在大夏，一个正直之人一路究竟能走到多远。
他原本只是想安静地看着。
可渐渐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是日日同奚行检一起吃饭，听他骂人、观他较真，觉得好笑。又许是看他上班铁面无私青天大老爷，下班则是买菜蒸糕朴实无华且单调，勤奋又踏实……
奚行检太过鲜活又笨兮兮，他忍不住想一直帮他、想护着他。
而潜移默化里又逐渐滋生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裴翳恨自己。
更恨命运翻覆造化弄人，他这辈子活的就像一个笑话。
年少时，好容易重振家业只等父亲出狱团圆，却等来父亲的死讯。后来被世子赏识，一同期待为国计民生大展宏图，却又是落得一场空梦。在大夏流亡，眼睁睁看着故国被师律攻破。而这无边苦海里唯一的一点依靠、一丝微甜，偏偏又是个极其单纯直率、光明磊落之人，永远也不可能觉察他曲折晦涩的心意。
不如早点死了，眼不见为净。
总好过再这么拖着，世事继续令人绝望。大理寺卿奚行检仪表堂堂，却拖到三十几岁仍未娶妻，其实是裴翳暗中替他回绝了许多高官人家抛来的绝佳姻缘。
可总不能一辈子如此。
裴翳不知该怎么办。而就算他坑蒙拐骗，拖住人家、赖上人家一辈子。他又算是什么呢？清客？男宠？
可他不甘心。
倘若他不曾流亡，他本也是文武双全。他本也该在朝堂之上，处处不比奚卿差、处处配得上他。而不是这般百无一用、荒废光阴。
……
裴翳最终还是没死成。
他其实可以拿匕首对着心口戳，可他没有。割腕被救下后，奚行检把他痛骂一顿，最后还哭了一场，裴翳不想他哭，从此彻底老实了。
乖乖当他的奚府大管家，是清客也好男宠也罢，流言蜚语他不在乎了。不如就着力于眼前，至少让奚行检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帮他周旋，让他少在外面受点欺负。
裴翳发现他的人生也不是完全荒废，至少奚行检的日子是在他的一手包办下越过越好、越过越精致了。
也渐渐开始依赖他，疑难的案卷会和他商量，朝堂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也会问他意见。
奚行检在朝中的敌人，后来逐渐少了一些。
人们庆幸，奚大人总算是不再是那般令人喘不过气的较真、浑身是刺、眼里容不得沙子，殊不知其实是背后有高人运筹帷幄。
裴翳从未想过在大夏做官。
他是瀛洲人。故国再不好，也是瀛洲人，死是瀛洲鬼。便是锦裕帝请他、绑他，他也断然不会肯。
可是渐渐，在大夏待久了、摸熟了，他开始越发压抑不住心中许多因地制宜的想法方略。他觉得很多官员干得不错，但换成他能干得更好，忍不住就跟奚行检说了一些他的想法。
奚行检和徐子真为止惊艳，双双力劝他入朝为官不要荒废才华。裴翳虽依旧推脱，可渐渐也越发羡慕徐子真能与奚卿常常一起一身白衣、同车上朝。
锦裕十一年，拂陵受命出海下东洋，宣扬大夏国威。
拂陵按说也不是大夏人。
他的故国已经没有了，可他还要生活，还想继续自己的一番理想与事业。他代大夏出巡，此生此世就是大夏使臣，不是也是。
裴翳跟奚行检去送他。
望他一身红衣，俊美谦恭，拜别皇帝与岚王扬帆起航。
大船消失在海面时，裴翳不禁问自己。故国是什么？
是出生时的一片土地。人人万望故土不负，怎奈造化弄人。于是有人选择不负故土，有人选择不负余生。
而他，该如何选择？
……
裴翳离岛营救大夏被劫船之事有功。
有功就有赏。朝廷直接破格提拔其为礼部员外郎，奚行检此刻正担任此职正职的礼部尚书，掌管礼仪、享祭和贡举。裴翳则主管是外交。
一个异国人，掌管各国外交。尤其对待瀛洲问题经验丰富，很是合适。
裴翳跟着奚行检去面圣谢恩。
还记得，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跟着面圣。其实瀛洲人长得和大夏人没什么区别，可那日皇帝还是饶有兴趣地着盯着打量他了好一会儿。一直盯到旁边岚王不满，微微皱眉。
“奚卿的人，便是再好看，你又有什么可盯着看的？”
岚王此话一出，皇帝立马不敢再看他了。那日全程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老实得很。
裴翳：“……”
民间总有传言，说皇帝怕岚王。
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此次第二次见面，裴翳就更觉得奇怪了。
反倒是岚王那边慢条斯理拿出圣旨卓封他官职，一副理所当然权倾朝野的至尊模样。而这次的皇帝坐在岚王身边，全程对岚王端茶递水活像个恭顺伺候的小媳妇。
裴翳：“……”
要说大夏皇帝真是小媳妇，他可是千万个不信的。
这十年来，此人干的每一件大事都惊心动魄、有目共睹，可谓是铁血帝王中的厉害硬茬子，你让这种人做小低伏？
可眼前的事实，却就是一副仿佛岚王才是圣上，皇帝反而是甜甜娇妃的诡异场景。不知这俩人在想什么，不知是在玩哪一出。
算了，他们两个开心就好。
那日面圣完，裴翳捧了一大堆赏赐和公文出来。这大夏皇帝真是生活工作两不误，一边给东西一边给活儿干。
青空之下，飞鸟划过。皇宫漫长步道，奚行检与他同行。
路过的官员：“奚大人，裴大人！”
裴翳尚在逐渐适应“裴大人”的称呼。
这大夏朝堂的一切。还有很多事情他要学习，但好在，奚卿一直在身边，两人可以一直同进同出、钻研公务，他的心始终是踏实的。
“奚卿，关于这次的深秋祭礼……”
这日风有些大。裴翳腿上有伤，走得有些慢。
奚行检已快一步走出宫墙阴影，走进了明亮阳光之下转身等他。一身白衣，一片雪亮，在他身后正是京城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的繁华。
裴翳望着他，抱紧手中的文书。
十年光阴，终又等来了柳暗花明。仿若历尽沧桑，但其实他才三十岁，依旧尚有大好前程。
荒废沉湎了十年，他已不想继续荒废。从此断绝旧事崭新的人生，手中的一切，还有眼前这个人。他会尽一切努力抓住，无论如何绝不放手。
他咬牙，快步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橙橙回来惹！（你还有脸回来，你可做个人吧橙橙。）
《青梅》一半是凉凉，一半是隐藏角色裴翳，都太难了=w=。。。幸而都是好结局。
奚行检一直都觉得裴公子很强很美很好。但奚大人确实迟钝，也不太知道裴公子的心意。估计有朝一日被压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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