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季风
对于赫德人的战争——或者说劫掠,赫德语里这俩是一个词——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战利品。
仅次于死刑的重罚,便是剥夺战利品。
赫德人所谓的战利品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
马车?好东西!
帐篷?好东西!
铁工具?好东西!
盔甲武器?再好不过!
帕拉图人丢弃的一切事物,对赫德人而言都是好东西。
但是真正能记到账目上的只有三样:人丁、马匹和盔甲。
赫德诸部的战争歌谣不会传唱抢夺多少金银布匹,但是一定会记录夺取了多少人丁、马匹和盔甲。
冥河之战结束,诸部联军就基本散伙。
白狮不想渡河追击,其他人想渡河追击也没有能力组织。即便白狮想,他也缺乏运力。
赫德人没能俘获骡马,因为尽数被塞克勒带走。
盔甲倒是有不少,板甲和扎甲超过万领。
板甲是帕拉图军的,扎甲都是帕拉图军从赫德诸部手里缴获的。
还有许多冷热兵器,火枪、刀剑,不一而足。
对于处在冷兵器阶段的赫德诸部来说,披甲士和无甲兵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盔甲是宝贝,一副盔甲能传好几代人、从一个部落流落到另一个部落手里。板甲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按照事先的约定,诸部的扎甲各自退还——甲叶上都有记号,帕拉图板甲按照出力多少瓜分。
两样加起来,赤河部拿到近三千套盔甲,他们也流了最多的血。
诸部虽然眼热,但还不至于上一秒是盟友,下一秒便抽刀对砍。
除了盔甲武器,还有奴隶。
帕拉图人摧毁大桥虽然暂时阻断追兵,但是也把没来得及过河人马留在西岸。
诸部抓到两千六百多名俘虏,大多数是辅兵,带伤。
按照往年的行情,帕拉图奴隶价值很高,因为这三十年来赫德人就没什么抓帕拉图奴隶的机会。
而赫德诸部抓帕拉图奴隶,除了日常干活,主要让他们种地。
没错,荒原上也有可耕种的土地,赫德人也需要农作物补充粮食来源。
为了不让帕拉图奴隶逃跑,诸部首领甚至会给帕拉图奴隶娶赫德女奴。
如果是铁匠、石匠、木匠这种有手艺的奴隶,价值就会更高。
但是现在时节不太对,赫德人抓帕拉图奴隶是要他们种地,可现在已经过了播种的季节。
一口气抓了太多、俘虏,帕拉图奴隶也在迅速贬值。
赫德诸部干脆不分工匠、劳力,直接按人头分配。
赤河部手上还有千余具羊皮囊,于是白狮安排人手在冥河上当起了艄公,收取俘虏作为船费——还有部落尚不满足收获,想要渡河追击。
诸部首领个个都精明得很,须知,帕拉图军队的精华几乎都在东岸。
追死一个人,就是一副板甲——帕拉图人绝没有力气再把尸体和盔甲带走。
也正因如此,百公里无人区内的追逐战,赫德人都是以部落为单位,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联军”。
其他部落也许不需要俘虏,但是折损许多部众的赤河部亟需补充劳动力。
所以赤河部分到千把俘虏,他们需要把这些奴隶带回去,尽量别让他们在路上死掉。
以上种种,都是联军层面的分配。到了部落内部,又是一种分法。
很多首领根本不给部众分润战利品,特别是这种战利品以军用物资为主的情况。
但是赤河部的战利品会尽可能分配到所有人头上,无论多寡。
每名部众都能分到自己那份,死者的家属也有抚恤。
这可能导致一个奴隶有多个所有者,按照赤河部约定俗成的规矩,其中一个所有者可以赎买。
如果买不起,就大家共用一个奴隶。
赤河部军队的意志远比其他部队坚定,一部分便是因为白狮处事公正,愿意与所有人分享战利品。
[注:战利品的概念不局限于打仗,围猎的猎物也是战利品。战利品的分配是赫德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青翎羽们兴高采烈掰着手指计算细账。
“你要什么?小狮子?”铁丰问。
“我?”小狮子面露微笑:“我只要一个维内塔人。”
……
小狮子口中维内塔人,此刻正在制作滑轮组。
温特斯没有别的工具,他只有一把小刀。
部落医者说他需要活动膝关节和踝关节,一点点加码,这样才不会落病根。
额儿伦便每天协助温特斯“复健”。
但是温特斯的身高体重放在那里,额儿伦光是搀扶他都很吃力。
而且她平时还要照料温特斯起居,温特斯实在不忍心见她这样幸苦。
温特斯要做一套滑轮组,用支架吊着,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活动膝盖和脚踝关节。
同时也能活动他的上半身肌肉。
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躺在这里。
……
同一时刻,诸王堡。
太阳的余晖下,阿尔帕德带领两名护卫骑马入城。
远征军残部返回帕拉图已经超过一周,目前驻扎在帕拉图军队辎重集散地,也就是温特斯出发的地方——双桥大营。
明明已经回到本土,情况却比在荒原还要严峻。
远征军没有解散,不仅常备军部分没有解散,就连辅兵也没有解散。
不仅如此,阿尔帕德还接管了双桥大营的守军和征召民兵。
他的诉求很简单:“第一,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
战前,陆军总部与常备军官兵约定,一切赏格以土地的形式发放。
远征军带回了数不清的赫德蛮子的耳朵,他们曾经浴血奋战过,应当予以兑现。
“第二,动员部队,整军备战。这一仗还没输,帕拉图人还要再打回去。”
阿尔帕德深深知道,赫德诸部就像围住狮子的群狼。
如今狮子的震慑力减弱,狮子的爪子被折断,群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过去三十年,帕拉图人能维持边境的繁荣发展。不是靠防守,是靠进攻。
两个军团的常备军,分散在漫长的边境线就像往湖水里撒盐。
如果由蛮子占据进攻态势,他们可以从各个位置发起突袭,抢一把就跑。
帕拉图人将面对古牧罗帝国的战略窘境,边境各地烽烟四起,常备军疲于奔命。
军队的规模不得不继续扩大,却无法赚取足够的利润。
没错,帕拉图常备军现在是能赚钱的。
依靠借贷、抵押、债券以及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工具”,三十年来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盈利买卖。
在军队出征的时候,无人区的土地就已经被划分、买卖,并作为军费流入陆军总部和大议事会的库房。
且不提违约会怎样的后果——仅仅是想到这一点阿尔帕德都头疼欲裂。
光是从战略攻势变为战略守势,帕拉图常备军就会从聚宝盆变成无底洞。
在发给大议事会的公开信里,阿尔帕德明确写道:“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我愿脱掉军服、捆住双手,承担这次战役的全部失败责任。至于亚诺什将军的大军团长职务,我推举塞克勒准将接任,他是唯一能准备好下次战役的人。”
阿尔帕德自认为做的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失败的人。
面对失败,他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老子没输,老子要再打回去”。
他的意见也得到了帕拉图陆军的支持。
陆军总部派遣亚当斯将军前往大议事会,向所有议员阐述阿尔帕德的理由。
但是在大议事会看来,这就是背叛、这就是胁迫、这就是“逼宫”——不过也没错,因为阿尔帕德就是要逼宫。
他带着怨气,得知浮桥被毁,他曾第一时间派人求援。
可大议事会只给他发来五道撤兵命令。
阿尔帕德想起这件事就怒不可遏:“撤你娘!老子被蛮子咬着尾巴,不打一仗走得了吗?”
在他看来,如果大议事会能像他曾经要求的那样,“快速动员、快速反应,不理睬赫德劫掠者,直接派兵救援”,他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尔帕德已经打定主意:这黑锅他可以背,要杀要剐随便处置。但是这一仗还没完,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帕拉图!
而大议事会反应如何呢?
在诸王堡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杜尧姆已经形同叛国。
诸王堡派以市民阶层为主,他们一向主张限制军队权力,效仿维内塔共和国将军队的一切权力收归议会之下。
而在蓝血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将军虽然事情做得有些唐突,但是出发点是好的,意见也是对的。
蓝血派追根溯源是主权战争的第二阶段——帕拉图公爵领内战中,追随老元帅的贵族军官们融入新共和国的产物。
他们的基本盘是广袤的乡村地区、地方议会,以及依靠军功授田的“自由人”阶级。
所谓“自由人”,即有权参与议员选举的公民。
他们必须是男性,而且拥有足够多的财产或功勋,一般在地方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目前帕拉图的“自由人”数量在成年男子总数的5%以下。
正如白狮所观察到那样,在高歌猛进的时候,一切内部矛盾都可以被胜利弥合。
可是一旦势头受挫,裂痕就会明显到让人不得不注意的程度。
两派议员争吵不休,一派坚决要求阿尔帕德无条件解散军队,另一派坚决反对。
大议事会内数次上演全武行,军事背景深厚的蓝血派议员打得诸王堡派议员抱头鼠窜。
最后,双方勉为其难达成妥协。
大议事会决定同意阿尔帕德的要求:抚恤远征军残部——虽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找钱;同意委任塞克勒作为大军团长——只是同意,真正的委任命令由陆军总部下达。
阿尔帕德需要解散军队,并前往大议事会述职。
骑马走过吊桥,阿尔帕德心中感慨万千。他曾很多次走过这里,在欢呼和鲜花中凯旋。
那时候的他是英雄,春风得意、笑容满面、鲜衣怒马过长街。
而这次他走进诸王堡,再出来的时候就将是罪犯的身份。
但是他不会成为罪犯,这身军装他穿了一辈子,懒得脱掉。
小小的毒药瓶就放在他心口的暗袋里。
述职完毕,卫兵拘捕他之前,他会当着所有议员的面把它一饮而尽。
“毒死?便宜我了。”他想。
他心甘情愿承担这次战役失败的责任——没错,不是战争,是战役。
在阿尔帕德看来,这只是一场战争中的一部分战役,他还没输,这场战争也没输,帕拉图更没输。
“亚辛,你这孩子。”阿尔帕德回想过去,不禁摇头苦笑:“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可你为什么不跟我来帕拉图呢?唉,我为什么不把他强留在帕拉图呢?”
他习惯性伸手去摸酒壶,又一次摸了个空。
“那小子……应该已经死了。”阿尔帕德蓦然想起那名骄傲的维内塔人:“他还那么年轻,我答应让他回家,结果我害死了他。”
他感觉自己正在飞快地衰老,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疲惫。
石板铺成的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突然,小巷里扑出一个男人,男人衣服上带着血迹,紧紧抓住阿尔帕德的缰绳:“杜尧姆!走!快走!”
两名侍卫大惊失色,“唰”地拔出军刀。
天色昏暗,但是阿尔帕德依旧能辨认出马前的男人是谁。
因为眼前的男人是他的亲弟弟,大议事会议长——阿尔帕德·克莱因海斯勒。
“你怎么搞的?”阿尔帕德当即便要下马:“你身上怎么有血!”
“快走啊!他们要杀你!杀我们!”克莱因海斯勒哭喊着把哥哥往马上推。
“砰!”
一声枪响。
克莱因海斯勒变得沉默,他的后脑壳被打得粉碎,红的、白的溅了阿尔帕德一身,他缓缓倒地。
阿尔帕德呆立在原地,弟弟的手从他手里滑落。
更多的枪响。
还有脚步声、马蹄声。
“格杀勿论!”
“不要走了阿尔帕德!”
“不论死活!”
阿尔帕德发狂地大吼,他拔出军刀,便要上去拼命。
两名侍卫拦在他面前,逼着他的战马转头,又冲着他的战马狠狠一踢。
阿尔帕德的战马载着他向城门狂奔。
他的两名侍卫冲向来敌。
吊桥在缓缓升起,阿尔帕德狠刺马肋。
在吊桥坡度即将变得无法攀爬之前,阿尔帕德的战马跃出桥面,从护城河上飞过,重重落在地上。
随即,战马载着阿尔帕德消失在夜色中。
塞克勒和诸王堡派议员首领格罗夫·大卫赶到城门上。
格罗夫怒不可遏,狠狠给守门官一记耳光,他狂吼:“怎么会让他跑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马蹄声越来越近,阿尔帕德竟然回来了。
他在护城河前勒马,悲愤地质问:“塞克勒!还有你吗?”
“有我。”塞克勒面无表情回答。
“叛徒!!!”
“不!”塞克勒的声音冷峻坚定:“我只忠于共和国!”
阿尔帕德绝望地大笑,取出毒药瓶狠狠摔碎,纵马离开。
与此同时,格罗夫派出的特使正携带着“大议事会命令”赶往双桥大营。
轰隆轰隆的雷声响彻四野,闪电照的黑夜如白昼。
季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