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朝政如今几位老大人联合主事,宗室有人提议,将太后从行宫迎回京城,商议储君之事!“
“太后已经传话过来,打算在行宫废太子的子嗣里挑选一人,过继给圣上名下,为下任储君!“
“……”
低垂的帷帐,被从里一把撩起。
梅望舒神色冷若冰霜,把长发绾起束拢,披衣下床。
将墨迹淋漓、刚刚写成的一张纸塞进林思时怀里。
“圣上为何突然病危?说清楚。”
——
林思时身为朝中重臣,以居家养病的借口私自离京,已经是言官可以上书弹劾的罪名。
他言简意赅,半个时辰之内把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讲清楚,连一晚上都不停留,上马便走。
只留下梅望舒坐在屋里,久久没有言语,心里有如惊涛骇浪。
圣上早已痊愈的惊恐狂暴之症,居然又复发了。
紫宸殿封闭。
天子以黑布层层封了寝殿,蜷缩于寝宫内殿,不看,不听,对外界不闻不问。
群臣慌乱,群龙无首。
以叶老尚书、程右相为首的朝臣,和宗室诸王势力,为了要不要迎回行宫的太后、商议储君人选的大事,已经在朝堂上交锋数次。
原本清平安定的政局,短短数月之内,忽然变得浑浊危险。
这两年才隐约显露出来的太平盛世气象……岌岌可危。
梅望舒的视线盯着地,保持着手里端茶送客的姿势,久久地思虑着。
听到一阵奇异的声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端着茶盏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怎会如此。”她低声自语,“怎会如此。上一世并未……”
“上一事?”嫣然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听到只言片语,惊讶借口,“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梅望舒倏然反应过来,闭了嘴。
“没什么。消息太过突然,有些过于吃惊。”
她掩饰性地举杯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在带着袖口细微发抖。
升起火炉的室内,她感觉一阵胸闷,起身去窗边,推开了两扇窗,深深吸了口迎面扑来的寒气。
“嫣然,”她开口道,“我感觉事态不对。”
“龙椅上的人都要换了,京城的事态肯定不对了。”嫣然走近过来,心疼地关上一半窗,“大人身子还在休养,莫要又冻病了。”
“不。不只是京城那边的事态不对。”
梅望舒轻声道,“圣上病危,太后议储。政局若是到了太后的手里,她定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后面还会有许多事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嫣然。”
她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要回京城看看。”
嫣然吃了一惊。
“咱们才回来多久?圣上病危的消息传过来也要四五天,我们过去至少要半个月。一来一回的,大半个月就过去了。回去时说不定正好赶上国葬。文武百官天天哭灵,大人的身子哪里撑得住。”
梅望舒一下子怔住了。
从林思时突然拜访,到听到京城噩耗,她花了不少时间应对,理智分析了许久。
但直到听到嫣然的‘国葬’,‘哭灵’,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天子病危’,四个字背后的冷酷含义。
天下万民百姓向来敬畏皇权,从不吝惜把种种的恭敬称呼,加在天下最尊贵的那人身上。
天子所到之处,处处顶礼膜拜。
天下万民百姓却又最为冷漠无情,只需龙椅上坐着的人选变更,种种的恭敬称呼,便会丝毫不差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样地顶礼膜拜。
究竟有几个人在乎,在‘天子’,‘圣上’,如此的尊贵称呼下,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血肉之躯,究竟叫什么名字,偏好什么,曾经有过什么哀乐喜怒。
然而,如今高坐龙椅之上的那人,却是她相伴十年,亲眼看着当年个头才到她胸口的小少年,一步一步艰难跋涉,穿过重重刀光剑影,好不容易长成到今日的模样。
十年。
从十岁冲龄,到成年弱冠。
她费尽心思,倾尽全力,一路哄着,劝着,引领着,护卫着,在他惊恐时抚慰,在他狂暴时拦阻,在他冲动时权衡,在他颓废时鼓舞。
少年天子长成的那十年,又何尝不是她自己铭心刻骨的十年。
她倾尽全部心力,驯养了她的君王。
令猛兽蛰伏,收起利爪。
掩藏凶性,温和示人。
她的君王,虽然成年之后,到底按捺不住本性,对她用起了威慑手段……
却也不是没有过一段,赤诚以待,贤君良臣的好日子。
她用心护着的那个深宫里孤僻寡言的小少年,也曾经冲过来试图护着她,抱着她无声落泪。
也曾在冬日里和她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撒娇,仿佛奶虎袒露出柔软的肚皮。
读书读到兴头上,大半夜的和她挑灯争论。
摸黑早起,将齐正衡教他的拳脚招式一招招地演示给她看。
扳倒权党,亲政那年,十八岁的天子在金銮殿里接受群臣山呼万岁,神色沉稳,岿然如山;
却在下朝之后,急匆匆拖着她登上紫宸殿最上层的阁楼,指着眼前辽阔天地,意气风发,豪迈放话:
你我君臣携手,共治天下,开创一个福泽万民的清明盛世。
言犹在耳……
那个曾经赤诚待她的小少年,如今远在京城的天子,病重了。
“信原。”梅望舒喃喃地道。
一阵剧烈的抽痛,从她的心底升起,她站立不稳,肩头晃了一下,单手撑住了窗。
“哎呀!”
嫣然赶紧把窗户全关上了,抱怨道,“山里风大又冷,就跟大人说不能开窗!有没有冻着了——”
她回头时,看清梅望舒此刻脸上的神色,蓦然吃了一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梅望舒怔怔站在窗边,浓睫沾湿,闭了下眼。
一滴晶莹热烫的泪滚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