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第二十九章】
直至宵禁前,乔氏才带云黛回了国公府。
安慰人也是件很费气力的事,云黛回到清夏轩时,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坐上长榻,就歪歪倒下再不愿起来。
奶娘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惊奇,一壁催着翠柳红苕赶紧端晚饭来,一壁奉上温热的红枣枸杞茶关怀道,“姑娘不是去伯府了么,怎的累成这样?”
云黛懒懒的撑起半边身子,打发琥珀先回屋歇息,等屋里没旁人了,才将伯府的见闻与奶娘说了一遍。
奶娘听得直皱眉,待云黛说起孙氏日脯潮热、夜有盗汗,疑似是肝叶生疮之症时,更是连连惊叹,“乔夫人那样和善的人,怎就害了这个病?听说这个病可难治了。”
“舅母是多年积劳成疾,肝气郁结,我猜此次之事只是病发的诱因。”
云黛侧过脸,望着窗外晦暗朦胧的花影,轻叹道,“大家庭的正妻真是难当,不但要管理宅中大大小小的庶务,还得管着后院那帮子姨娘通房、庶子庶女。伯爷又是个多情风流种子,这些年可是苦了舅母。”
“给人做正妻的,都要忍常人之不能忍。莫说像乔夫人那样的官太太,便是寻常男人兜里有个三瓜两枣,不也想着纳个小妾,或是去勾栏寻个红粉知己?乔夫人她啊就是太重感情了,但凡她手段狠辣些,心思放宽些,也不至于将自个儿憋成这样。”
奶娘这般说着,打眼见着自家姑娘眉眼间的淡淡迷惘,连忙止了话茬。
可不能再说下去,要是吓着姑娘,让姑娘对成婚这事有所恐惧,那真是罪过了。
她想了想,温声劝诫,“姑娘也别太悲观,也不是所有成了亲的都像乔夫人那样。远的不说,单说咱们国公爷,他待夫人是一心一意的好,成婚这些年还不是甜如蜜,情似海。”
云黛眼中有一瞬间明亮,却又很快暗了下去。
“可世间像国公爷那般的男儿少之又少,多是乔伯爷、周二郎之辈。”
云黛白嫩小手托着软乎乎的腮帮子,青涩未褪的面容上浮起自嘲,“我这身份……能托国公府的名头嫁个殷实官身,已是不错的归属。倘若未来夫君要纳妾,我又有何资格不许呢?又不是长安城里的公主郡主,可以对驸马郡马有所约束……”
奶娘噎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只干巴巴道,“姑娘还年轻,这些事先别想了。”
没多久,丫鬟们端上晚膳。
云黛心情郁郁,胃口不佳,喝了小半碗碧玉粳米粥,夹了两块双菇酱焖排骨,小半碟玉兰山药片,便搁了筷子,命人备水沐浴。
夜色沉沉,窗外月影昏昏。
琥珀替云黛侍弄好头发,刚准备告退,云黛突然叫住她,“琥珀姐姐,你是明年便要嫁人去么?”
这突然地一问,先是叫琥珀愣了一愣,旋即红了脸,答道,“是,等明年开了春奴婢便出府去庄子上了。”
云黛见她酡红的脸,心头好奇更甚,“我听他们说,那人是夫人给你配的,好像是庄子上的。”
琥珀羞答答道,“是,他叫胡贵全,父亲是西郊庄子的管事,原是乔家的家生子,后来随夫人陪嫁过来。他自个儿也求上进,如今在夫人手下的当铺当个二掌柜。”
琥珀服侍乔氏多年,这几年又妥帖伺候着云黛,乔氏自不会亏待她的婚事。
如今见琥珀寻了个好人家,云黛也真心替她高兴,说了两句祝福话,又问道,“琥珀姐姐,那你自己中意他么?”
“奴婢私下里也见过他几回,他人不错的,是个踏实过日子的本分人……”
说到这,琥珀眼角眉梢染了笑意。
云黛见状,心想,这大概是喜欢的吧。
见自家姑娘若有所思的模样,琥珀略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弯腰搀着她从梳妆镜前起身,笑吟吟道,“姑娘放心,夫人待你如亲女儿一般,自会给你挑个妥善好夫家,你且莫因着旁人的事,丧了自己的信心。”
“我知道的。”云黛朝琥珀露出一抹笑,“夜深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琥珀屈膝退下。
嘴上说着知道的,然而夜里躺在锦绣软榻里,白日在乔府的见闻像是走马灯似的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闪过。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实在累得撑不下住眼皮,云黛才昏昏睡去。
等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眼睛下还多了两团淡淡的青色——
实在是她肌肤太白,如白纸染墨,但凡出现一点瑕疵,就格外的明显。
琥珀她们见着了,又是拿冰给她敷眼睛又是拿香膏涂抹。
云黛则是放空思绪,从昨夜的辗转反侧得出一个道理来——
有些事多想也无益,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与其空想不安,倒不如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乔氏昨夜似是也没睡好,云黛来给她请安,她问过两句便让人下去了。
云黛从归德院退出来,稍歇息,便带着昨日采购的药材往慈和堂制药去了。
正值秋日,山石间芭蕉翠绿,院门旁的桂树已然长满金灿灿的碎花,风儿一吹,甜香沁脾。
屋内十几扇雕镂隔扇敞开,丫鬟婆子们正忙着拆卸夏日的软垫竹簟,换上秋日样式的毯子与幔帐。见着云黛过来,纷纷行礼,另有一婆子上前,哈腰恭敬道,“云姑娘,老太太在后院的清厦逗鹦哥呢,您去那边寻她吧。”
云黛笑着道了句谢,穿过厅堂,只见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沿着走廊摆着不少奇珍兰花,分外清雅。
谢老夫人就坐在廊下,逗着那只绿毛鹅黄冠子的的鹦哥儿。
“祖母万福。”云黛上前行礼。
那鹦鹉机灵得很,一见到云黛就喊,“云丫头来了,云丫头来了!”
谢老夫人和婆子丫鬟们都笑成一团,老夫人笑骂道,“你这扁毛畜生,云丫头岂是你能叫的?”
鹦鹉又叫着,“老太太吉祥,老太太吉祥!”
云黛也忍俊不禁,挨着谢老夫人坐下,“这小东西学人说话越发利索了。”
“可不是嘛。”谢老夫人笑应了一句,又指着桌几上摆放着的糕点,“你来得正好,灶上新蒸的桂花糖糕,还热乎着呢,你快尝尝。”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端上银盆伺候她净手,云黛拿帕子擦干手指,一只手拿筷子夹着糕点,另一只手放在下头虚托着,仔细尝了一口,果然甜美软糯,满口生香。
“这桂花糖糕滋味极好。”她评价道。
“你喜欢吃就多吃些。”谢老夫人笑吟吟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眼下时停了一停,“你昨夜没睡好?”
云黛吃糕的动一顿,小舌轻轻舔了下嘴角,低低嗯了一声。
谢老夫人问,“为何没睡好?”
云黛默了默,轻声道,“在想事。”
谢老夫人眉梢微抬,看了眼身旁的婆子,那婆子立即会意,带着一干丫鬟退下去了。
“昨日去了趟文庆伯府,吓着了?”
谢老夫人往身后的垫子靠去,阳光从廊外洒在她的身上,那石青色锦缎的暗纹闪闪发光,她半阖着眼睛,懒散又闲适,“来,与我说说,你这小脑瓜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云黛放下吃剩的半块桂花糕,沉吟一阵,将伯府的场景说了,又说起与玉珠的担忧。说着说着,她有些懊恼,轻轻靠向老夫人,“祖母,要不我不嫁了,让我一直陪着你吧。”
“说些孩子话。”谢老夫人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松弛的眼皮垂下,她似是想起什么般,轻轻笑了声,“不过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曾这般想过。后来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遇上老国公,还不是嫁给了他。”
顿了顿,她问云黛,“来,云丫头,与祖母说说你喜欢怎样的儿郎,祖母给你做做参谋。”
说起喜欢,少女难免羞涩,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道,“相貌不用太英俊,端正便可……主要是性情好,知道上进……若是能贴自是更好……”
谢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你生得这般好相貌,品行又好,聪慧温雅,对儿郎的要求怎忒低!”
云黛语塞,“……低么?”
谢老夫人见状,无奈又惋惜的叹了口气,抬手拍着她的背,忽的又问,“那你可曾想过嫁去陇西之外?”
云黛心里咯噔一下,不觉想起昨日玉珠那句戏言。
她先是摇了摇头,须臾,垂下眼睫道,“能留在陇西自是最好。若、若是夫人相中了陇西之外的人家,我都听夫人的。”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
谢老夫人褪下腕间的南红珠串拨动起来,慢慢道,“要我说,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该往外走走,瞧瞧外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囿于内宅之中。想我当年在闺中,最爱听女商许氏的故事,也想像她那般走南闯北,当然我是没有经商天赋的,我原想行医济世,那时我的姊妹们都笑我异想天开……再后来,到了择婿的年纪,我上头几位姐姐都嫁了,轮也轮到我了……”
这还是云黛头一回听谢老夫人说起婚嫁往事,两只耳朵不由竖了起来,认真聆听。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我乃是清河崔氏,洛阳长安一堆好儿郎们由着我选,可我都瞧不上。”说起家族时,谢老夫人语气中是掩不住的骄傲,嘴角微翘,继续道,“我第一回见到你祖父时,他晒得黢黢黑,又高又壮,跟个大黑柱子似的,我压根瞧不上。后来得知他是陇西国公府的,是女商许氏之后,我才多看了他两眼。”
哪知就因着多瞧了这么两眼,反倒老国公给惦记上了。
他觉着崔氏女温婉贤淑,生得花容月貌,还朝他暗送秋波,定然是心悦于他。
少年郎的喜欢总是轰轰烈烈,那时他只在洛阳停留月余,临要走之前,火急火燎上门求亲,还许下一番山盟海誓。
“我那时也是昏了头,千里迢迢嫁来了陇西。每回争吵,我要收拾包袱回洛阳,他就拿话哄我,说等儿女成家,便陪我游历山河。哼,信了他的鬼话,他人说没了就没了,倒也真忍心闭眼,留我一人给他看家护院养孩子。”
说着说着,谢老夫人眼窝变得水洼洼的,深吸了一口气,她有几分伤感的劝诫着云黛,“女子出嫁之后有许多身不由己,好好珍惜做姑娘的这段时光吧。我寻思着等二郎和三郎秋闱成绩出来,若是真的中了,便要收拾行囊去长安参加春闱,你不如随他们一同去,到外头走一走,看一看,眼界打开了,心胸也能开阔些。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乔家舅母就是养在深闺里,成日读些女诫、女儿经之类的,又她爹娘温室花儿般娇养着,遇到事自个儿咽下,无处排解……”
当初儿子要娶文庆伯府的乔氏,她心里其实不大乐意的,可儿子喜欢,她也不想做什么拆散有情人的恶婆婆,就按儿子心意娶进来。
有一说一,乔氏这个儿媳妇还是很不错的,规矩懂礼无处挑剔,就是性情太柔,得亏是嫁到他们晋国公府,若是嫁去那些有妾门户,估计跟她嫂子孙氏一样蹉跎出心病来。
云黛听到老夫人这话,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她按捺住心底的雀跃与期待,小心确认着,“祖母,我真的可以跟哥哥们去长安吗?”
谢老夫人就喜欢云黛眉眼间这股鲜活灵动的劲儿,慈爱笑道,“能不能去,全看你二哥三哥争不争气了。”
云黛弯起眼眸,“肯定可以的。”
三哥哥难说中不中,但二哥哥一定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