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浩然明月（一）

我的记忆是从一筐承载着幼小的我的篮子开始的，那时候一头年迈干瘦的老牛一直背着我，背着我走过宽阔的官道，狭长而又拥挤的集市小镇，走过大雨磅礴，走过一无遮蔽的山涧歧路。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老牛尾巴左右横扫，借此来打开总是迟迟不肯离开的苍蝇。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途中看过了许许多多人的面孔，他们都是一样的，没有表情的在行走着，悲鸣着，每次他们的眼神落在幼小的自己身上时，总是带着没由来的惶恐，小小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至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那时的眼神应该是‘可怜’吧。

无论旅途有多漫长，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我第一次不是因为解手而被从那小小的框里被抱了下来，我驻足原地，不安的望着面前的光景，那是一片宽广无边的竹林，只有一条小曲幽径通向不知名的的远方。我静静的扯住我身边最后的依靠，哪怕上面带着荆棘。

他给了我一鞭子，痛觉是清晰可见的，因为伤口就出现在我手臂上，小小的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听到他说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妈的，恶心死人了。”

‘恶心’？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惑，‘我看起来十分的恶心吗?’

答案没有结果，这时候又有另外的人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在这狭隘的山涧里，他们在一旁商议了起来。短短的交谈之后，他离开了，那个带着我走遍了半个粤境的人，他像是狠狠的给了自己一鞭子一样，咬着牙离开了。

交接的那人，我至今还记得他的面孔，那是类似父亲一样的神态，又或者是看待家人一样的神情，即使那黝黑而又干皱的脸上没带一丝表情，我也能感受到。我走进了这里，一片竹林包裹着的山村，恍若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我踏了进去。

村，如同棋盘一样零落在山涧之中，远处近处都是袅袅升起的炊烟，那是糅杂着柴米的清香，我闻了以后，第一次感受到了饥饿，不是源于食物的需求，而是源于身体的惶恐。是神庙，那个窄的进去以后转身都要废一番力气的小宅子，是它第一个同我打招呼，同我透出浅浅的笑意，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这神庙会是自己仅有的依靠。

类似于父亲的他带着我走在村落里，细长的乡道如同丝线一般连接着各家的生活，我看着他一遍遍的同四下里冒出来的同村打着招呼，大家都透出清澈的笑意，看起来分外的情切，当时我遍在想，我什么时候也能透出那样的微笑呢？

当我终于到了他口中的家的时候，年幼的我不由自主的害怕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到那么大的家庭，灶头小李家，辣椒尖小细仔家，还有总是捉弄自己的瘦竹竿家，还有就是‘我’的家，这小庄子里唯一的主人。

我的小手，就这么被像父亲的他牵着，一步步向微笑的众人走去，当时正是饭点，在那足够一家人围拢而坐的圆桌上，摆放着可以说是丰盛的午餐，而他指了指那桌上的下席，示意我坐下。所有人都是和蔼的望着我，尽管我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堪，可是他们还是投来鼓励的眼神。

‘这里的人，还真是幸福啊。’当时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以往路过的小镇不同，他们没有那些看待垃圾般的眼神，没有冷成铁板的面孔，有的只是小一份小小的包容。

“谢…谢。”年幼的我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大概什么也做不了的我，也只能这样说了把。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饭碗，那雪白的米饭上冒着腾腾升起的热气，我僵硬的接过，甚至在那一瞬间没有感受到瓷碗上的温度。

“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他说的话体贴，亦让这个小小的我心里多了几分慰藉。我装作融入其中，头一次在篮子以外的世界透出了笑意。

“你看看，这孩子透着灵性呐！见了公公还知道笑呢！”隔壁的小细仔家的主母开口赞叹道，她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带着几分融洽的笑意，与她那一身发福的身材一起圆润着，从来都是与人交善。

懵懂的我诧异的想着，面前这个高大黑瘦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公公’吗？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对于我而言称得上是丰盛的午餐吃完过后，公公便带着我去了村里的祠堂，大大小小一家人都跟上了，在这个山涧中的山村里可以算的上是大事。

他们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那些都是来自长辈们的关怀，温暖而又温柔，我便像是在麦芽糖里的小人，无论如何转身都处在甜蜜之下。我们走着，直接进了祠堂，穿着一身锦绣华服的族长在哪里等着我，而公公他也站在了放满灵牌的墙壁之下，默然注视着我。

“跪下，对着列祖列宗叩上三叩。”族长的话，我照做，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以后，众人也都欣慰的笑了。在那红烛火之下，我还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众人都笑了，我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低着头更加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