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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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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诸葛义先的黄道十二星神里,最不合酆都氛围的,应当就是寿星,但他偏偏降此星神。其中意味,顾蚩不能不思量。

作为与熊义祯同代的强者,和熊义祯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勋贵,诸葛义先的实力渊深不测。

此刻以寿星临鬼国,在本该极端对立的矛盾环境里,竟然体现出一种莫名的和谐。

这是远超酆都鬼物不止一筹的境界表现。

街旁的鬼影低伏无声,窸窸窣窣的暗响流动如雾。

星神的光辉并不具备侵略性,反倒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使群鬼欲眠——或者也可以视之为危险前的安乐。

顾蚩脚步骤停,换了个谨慎的态度:“越国人从来就没有老实过,文景琇一直以来小动作不断,大动作不敢有……星神大人指的是什么?”

【寿星】直言不讳:“这些天我收回一些心力,想了又想——我看高政的死是有些问题的。”

所谓黄道十二星神,守护楚地多少岁月,不断消亡也不断修复,每一尊都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但【寿星】此刻的发言,明显全然由诸葛义先接掌。

顾蚩露出危险的表情,沉声道:“与罗刹明月净的交易和讨伐南斗,是本国最高机密,事前绝无外泄。前者更是只有寥寥数人知,大巫是有什么怀疑吗?”

“别紧张,酆都尹。”寿星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无意指责情报工作,知情的高层也绝无可能泄密。与罗刹明月净达成交易,让她去杀高政,这件事情是福王亲自主导,也只跟天子沟通过,天子又过问了我。我的意思是——高政这么聪明的人,陷在越国的泥潭里,他对他的死亡有没有预期?他有没有提前准备些什么,在他死后启动?”

星巫不是酆都的敌人,大家都是在为楚天子效力,这也符合楚国国情,“无论神鬼,皆从君命”。

顾蚩固然有顾蚩的不满,也还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星巫的思考很有必要。

“我们对三分香气楼从未留手,一直到罗刹明月净出手杀高政之前,酆都都是把三分香气楼设为诛绝目标的。连我都不知此事,高政绝无可能先知。但您的考虑是对的,高政对他的死亡,应该早有预期,或者说,哪怕他自信自己不会死,也很有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这种聪明人,就是喜欢布局于未然。有很多是无用的功夫,但也有很多是翻盘的手段。”

这位酆都尹沉吟着道:“便以最坏的可能性来分析,高政的确为他的死有落子。此人越国的影响力无人能比,他若谋局,整个越国都是他的棋……”

他的思路愈发清晰:“我想他纵有屠龙之术,也得借力大子,不能无米而炊。酆都在这段时间,一直严密观察越国重点人物。如越国皇帝文景琇、越国国相龚知良、执掌三千越甲的甲魁卞凉、执掌钱塘水师的水师都督周思训,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动静。”

“白玉瑕呢?”寿星问:“他不是回国省亲了吗?”

顾蚩愣了一下,说道:“白玉瑕早已弃国。当年白平甫的死,是革蜚恶意坐视,酆都还特意递出了相关证据,令其割绝,料想他应该不会再归越廷。且白玉瑕现今在星月原主事,代表的是姜阁老。姜阁老和淮国公府的交情天下皆知,他应当没有可能为了越国与楚国为敌。”

寿星看着他:“你堂堂酆都尹顾蚩,为何会说‘料想’、‘应该’?是姜望的名头,惊破了你的胆?姜望在齐,代表齐国。姜望在山海境,代表淮国公府。姜望在星月原,代表他自己。国家大事,能够想当然耳?”

这话已是非常严厉的指责!

你诸葛义先固然是开国功臣,固然是楚国唯一大巫,固然得到历代楚帝的尊重……但你有没有权利这样斥责酆都的最高负责人?

酆都是天子之暗剑!

顾蚩忍着气道:“琅琊城也在酆都的监察范围里。白玉瑕我们也是有所关注的,只是重要性稍次一些,不在最高级。”

寿星道:“给他最高级的关注。我们已经小看了高政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大意。”

他淡漠地盯着顾蚩:“来之前,我和天子通过气。”

顾蚩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低头:“谨遵钧命!”

寿星又道:“顾蚩啊顾蚩,你很聪明。左鸿当年说,天下阴险之辈,无过于你顾蚩。我深以为然。这些天我和宋淮对弈,和王西诩棋算,分心乏术。朝廷的这盘棋下到现在,屡摘胜果,大势几成,我却有些不安。你帮我想一想——高政是不是在用他的死,掩盖什么?”

“左将军谬赞了!”顾蚩应了一声,才道:“高政不是等闲之辈,您这么一说,也确实能找出一些疑点来。容卑职汇总诸方情报,细细思量,之后再单独向您汇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寿星以桃杖轻轻顿地,而便散于无形,只有星光归天。

顾蚩立在鬼街中央,长久不言。

“瞧他这口气!还动辄与天子通过气!”街边鬼舍,有阴森鬼声,不满地响起:“当今天子,掌权多年,握势久矣!纵然敬他如亲长,难道他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说话吗?”

顾蚩猛然

看过去:“多嘴!怎敢挑拨星巫大人与陛下的关系!送去拔舌!”

鬼舍里白焰一闪,鬼声渐为惨叫声。

……

惨叫声渐远渐无,轰破长空的啸声,却是迅速迫近酆都。

顾蚩眯着眼睛仰看高穹——

漫天星光才散去,就有一个嚣张的身影从天而降。

穿透星光,砸破鬼雾。

轰!

重重砸在鬼街上。

特地披了一身重甲的钟离炎,背负南岳重剑,身周一圈血气蒸腾如焰,在鬼雾之中缓缓站起。

短须鹰眼,恶似神魔。

好在他还没有嚣张得那么彻底,没有完全散开武夫气血,对耗这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眼皮直跳。

卫国公他忍了,星巫他忍了,现在就连钟离炎这样的帝国小年轻,也敢这么不拿他当回事,擅闯人间鬼国,招呼都不打一声。

还有王法吗?

他顾蚩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般无用?

“钟离炎!”顾蚩错着牙齿,阴冷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擅闯酆都重地,该当——”

钟离炎高举甲手,掌中一只凤纹华丽的金令,自然有慑服鬼国的威严。

“该当坐下来慢慢聊啊!”顾蚩亲切地说道:“你这孩子,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是做大事的样子?来跟顾叔叔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情况紧急,顾大人,我就不坐了。”钟离炎一板一眼地道:“我奉天子令,出使越国,奉礼文家太庙——前来与贵司协调相关情报,还请配合则个。”

钟离炎自认是个聪明人,他跟斗昭、姜望那种满脑子肌肉的莽夫不一样。他行事有章法,行动靠智慧。

已知情报来自姜望,已知姜望的情报是说越国有情况发生。

那么只要调查姜望在越国的行踪,就能够确定异常情况发生的地方,最后顺藤摸瓜一把抓!

而要找情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酆都更方便呢?

当然酆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顾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离肇甲原话。

所以最好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在身,请酆都帮忙协调一下情报工作。

出使越国就很合适。

就算越地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人敢杀大楚使臣。

至于出使的理由……也太好找了。

高政已经死了很有一段时间,再去吊唁不太合适。但往越国的历史去翻一翻,不难发现,再过两天,就是越国开国皇帝的忌日。

作为越人一衣带水的好邻居,楚人前去慰问一番、上几炷香,也是很合理的——哪怕越国人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个日子。

献谷钟离氏虽不能跟四大享国世家相比,运作这么一件小事,却也不算为难。

顾蚩还是第一次听到,“去越国出使”能和“情况紧急”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心中一万个烦他,但嘴上只是道:“可以,贤侄此行代表国家,酆都肯定全力配合。”

“那感情好!”钟离炎很是满意:“顾大人比我爹爽快多了!”

顾蚩‘呵呵’地笑:“钟离肇甲没少骂我吧?”

钟离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也不想违心地不承认。便装作没听见:“顾大人,您看这情报的事情,我找谁去?”

“跟我来吧。咱们这关系,我得亲自招待啊。”顾蚩背着双手,像一根竹竿在空中飘。钟离炎大踏步地跟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铿锵有力,十分自信。

顾蚩微微侧头,似不经意地道:“特地安个出使的名头,是你爹的主意吧?你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你自己去越国有事?”

钟离炎当然不愿意叫这老鬼抢功,便只打着哈哈:“身为大楚门面,朝廷叫我出使,我便去呗!国家大事,义不容辞!”

“来,这边走。这是酆都的门面。”顾蚩随意用脚尖一抵,推开街边的一扇矮门,弯腰钻了进去。

“这门面不太行啊!”钟离炎嘟囔。

“是啊!”顾蚩幽幽地道。

……

……

“星巫来鬼国了。”

鬼狱之中,熊咨度忽然抬头。那一霎华光满室,金辉盘旋如龙。

但王未眨了眨眼睛,熊咨度还是坐在对面牢房里的普普通通的人,种种异象都如幻影,在恍惚中便错过了。

“星巫是谁?”王未认真地问道。

“这还真是很难介绍。”熊咨度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说道:“一位劳心劳力也确实劳苦功高的老人家。”

王未“哦”了一声。

“你好像不太关心?”熊咨度问。

在鬼狱里呆了这么多天,王未也习惯了邻居的话痨:“你要是想讲你就讲吧。”

熊咨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发现偌大一个楚国,你只关心淮国公府的事情啊。星巫在楚国的地位可不输淮国公!”

“没——”王未想否认,但还没太学会说谎:“我都关心的,闲着也是闲着,你讲什么都可以。你讲嘛。”

熊咨度继续道:“你尤其关心我那个表弟——左光烈!”

王未不吭声了。

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不过师父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师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就不说了。

但说不过师父是应该的,说不过师弟是没关系的。说不过外人……就很气。

他捏了捏拳头。

熊咨度如若未觉,慵懒地靠着墙壁,自有一种不能被囚服掩盖的贵气,以掌控全局的姿态,悠然说道:“你其实是想知道,苦觉大师跟左光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非要收左光烈做徒弟吧?你在寻找一种你认为应该存在的联系,或者说因果!”

此声石破天惊!

王未震在当场。

熊咨度又问:“我说的对么,琉璃佛子,净礼禅师?”

王未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伪装,在第一次重大行动里就失败了。

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事啊!

他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好。

师父没了,师弟受尽了欺负,他只能听着,只能看着,他在中央娑婆世界里,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泥塑。他还不如三宝山上的一棵小草,还能跟师弟一起迎接狂风暴雨!

净礼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说不出话。

熊咨度尝试转移话题:“钟离炎也来鬼国了!”

净礼不吭声。

熊咨度又问:“你认识钟离炎吗?很欠揍的那个。”

净礼继续不吭声。

“欸你别哭啊!”熊咨度摊了摊手,很是无奈:“你弄得好像我欺负你,我十恶不赦似的!我要是连你这种人畜无害的小和尚都欺负,以后岂不是个昏君?”

净礼双手掰住镌刻了细密符文的铸铁栏杆,准备越狱了。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身份暴露之后就要被灭口的,他不想被灭口,他还有事情要做。

“小和尚!”熊咨度忽然喊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吧?你很努力地做一些事情,哪怕你并不擅长,因为你不想那个人再受伤害,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净礼握住栏杆不说话。

熊咨度继续道:“我呢,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我深爱这片土地,爱它的历史,爱它的文化,爱它的精神,爱它的山川河流。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我帮你,好不好?”

净礼握着栏杆不松手,低头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抬起头来,坚强地问道:“贫僧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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