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帝王业（6）
罗解国的使臣已在鸿胪寺的招待下落塌, 金银珠宝垒满了太极宫前的空院。
林朗在那些贡品中挑了个橄榄枝编织而成的花环顶戴，拿着一路朝永乐殿偏殿去。到了那边一问才知道，早朝结束后永乐公主就去了长明宫, 到现在还没回来。
林朗随口问了句福公公现在长明宫还住着谁，结果福公公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躬身答话：“陛下, 自从文皇后故去, 长明宫一直空着，只有皇后娘娘的牌位。”
林朗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也没找补，说了句“去长明宫”就离开了。
长明宫主殿开着门，有淡淡的燃香味道从殿中传出来。
林朗迈步走进去, 只见殿内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置的, 唯有中间部分搭了个紫绒布的台子, 台子上燃着香，立着牌位，上书“温慧皇后文氏”几字。
台子前方摆着三块蒲团, 永乐公主正跪在其中一块蒲团上面，手上挂着串佛珠，双掌合十喃喃吟诵着什么。
林朗进去后屏退了左右侍奉的宫女, 几步走到蒲团旁边，拿起案上的一炷香点了，双手握着插到贡土里。永乐公主缓缓睁开眼抬头看了看, 与林朗的视线撞在一处。
她怔了怔, 喊了声“父皇”。
许是来祭拜母亲的缘故，公主并非束发，也未带任何发饰, 而是松松地散着，用一根细绳丝在脑后系了一下。林朗便取了那个橄榄叶编成的花环戴在永乐公主头顶。
永乐提着裙摆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头顶的花环，有些困惑地看向林朗。
林朗微笑着说：“这是罗解国的贡品。”
永乐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她眼中光影明灭，捏着花环的手指用力。“父皇将此物赐给儿臣？”
林朗温声道：“喜不喜欢？”
永乐公主抿抿唇，半晌后才开口：“儿臣更喜欢我大辰的花草，此物毕竟是异国之物，虽稀少珍贵，却终究入不得儿臣的眼。”
林朗拉起永乐的胳膊，“永乐，早朝后你得到消息就跑来长明宫了？”
永乐抬眸看了林朗一眼，复又垂头应了声“是”。她声音厌厌的，似是这花环戴在头上让她更加烦闷。
林朗说：“此次番邦求亲，永乐怎么看？”
永乐公主思量片刻，回答道：“罗解国虽国力不及我大辰，却与三国交界，如果能取得罗解国支持，可保西北两面边境无忧，与罗解国交好对大辰而言自然是益大于弊，何况这次他们带着城池和属国身份来降，我们自然应该答应。”
林朗又问：“永乐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永乐公主这次迟疑了很久，才开口说：“若是要表诚意，自然派一位真正的公主去是最好的，只是宫中适龄的公主太少了……”
她这里说“太少了”，实在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林朗知道其实适龄的只有她一个。所以，如果皇帝真的下定决心要嫁公主，永乐是决计躲不过去的。
永乐公主继续说：“也可效仿前朝，由宗亲或是世家中选择合适的女儿，赐公主的名分，然后替嫁过去。我们兰家历代皇嗣稀少，宗亲力量并不强大，若是选人最好还是从士族中选。”
林朗点点头。
永乐沉默片刻，随后微微摇头退后了一步，“但是，永乐明白父皇的用心。父皇不会想从世家选人的，这两年我们兰家与各个世家关系紧张，父皇下了那般大的力气对付他们，怎么会从他们家里挑选女儿送过去，还要记他们的情分？保不齐他们会出什么条件来刁难父皇。”
话音未落，永乐已经重新跪在蒲团上，双手并在额前，朝着林朗深深叩首。
“女儿……女儿愿意去，”永乐公主声音发着抖，“女儿希望父皇能得到罗解国的支持，还请父皇坚定自己的意志不要改变，将那些世家大族连根拔起，重新恢复大辰的秩序，同时也为母后报仇……”
前面几句林朗听着还算正常，直到永乐说到最后一句“报仇”，林朗不由得皱了眉，瞥了一眼文皇后的牌位。
怎么，莫非当年文皇后的病逝也有问题？
永乐公主缓缓坐直身子，“母后生明珠时难产，没几日便去了。女儿当年小，却也还记得父皇拿着暗探查出的结果红了眼圈。母后她并非出身五大世家，当年全力支持父皇削弱世家。她因着这个出身被立为后，也因着这个出身而死。父皇后来对世家下手颇狠，被诸臣频频上表劝诫，女儿却不以为意，因为刀子并没有刺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有多疼。”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林朗沉默着，将永乐公主从蒲团上扶起来。
“我不是个好皇帝。”他说。
林朗省去了所有皇帝应用的自称，同时看到永乐公主眼中漫上的震惊。
“不！”永乐立刻反驳。
林朗伸手止住了她，随后说：“作为一名丈夫，我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作为一名帝王，臣子百姓视我为猛虎野兽避之不及，堂堂皇族被世家压得抬不起头，确实失败地很。但是——”
林朗微笑着拍了拍永乐的手，“但是，我想做一个好爹爹。”
永乐公主愣在原地。
“我从来都是最疼永乐的，和亲的事情不用担心。”林朗将橄榄枝花环从永乐公主头上摘下来，转手放到她的掌心，“你不想做的就不做，你想要的便尽管去拿，只要我们永乐高兴，爹爹做什么都愿意。”
永乐公主瞬间红了眼。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她姣好的面容滴落在裙角，濡湿了丝绣杜鹃。
“这么多年来……父皇一个人好辛苦。”她终于哭出声。
林朗掏出帕子擦了擦永乐的眼泪，没再说话。
……
当天下午，林朗诏左乾景入宫议事。
他和左乾景说了自己的想法，表示不想让公主和番，也不想去世家找人做替代品。
左乾景十分平静地听完，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
“臣与陛下的想法一样。”左乾景说，“既然是罗解国主动来示好，我们可以跟他们额外讲一讲条件，和亲并不是唯一的选择，甚至对我们来说不是最优解。”
林朗点头，“说说你的办法。”
“罗解国的北部是蛮人部落，那些蛮人觊觎我大辰国土辽阔、物资丰盈，总是妄图进犯，碍于罗解国在中间格挡，他们无一次成功。”左乾景以手代笔，在桌子上勾画着，“但罗解国也苦于蛮人的骚扰，又不敢与他们硬碰硬，这么多年来总是忍气吞声地吃亏。”
林朗明白了左乾景的意思，“你想在这方面下功夫。”
左乾景“嗯”了一声，“当下我们应当派一位能臣，随罗解国使节一同回去，把利害关系和他们讲清楚，让他们的国君同意大辰在罗解国驻军。”
林朗目光一顿。
左乾景指尖在桌面北侧轻轻划了划，“就以……北防蛮人的名义，在罗解国的北边铺一道连纵防线。驻军这种事情，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再撤就难了，到时候如果罗解国敢有什么对大辰不利的动作，我们也可随机应变。”
“好好好。”林朗赞赏地拍了拍手，左乾景的策略简直是一举两得，“派出去罗解国的人选佑安一并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