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宋元公无由驱华氏 伍子胥行乞发狂吟

诗云：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王子朝乱周之后，自周敬王始，周天子权威非但一落千丈，而是已经沦落到可有可无。王子朝既死，老子李耳自此亦鸿飞冥冥，再无音讯，只留下《周易》、《山海经》及《道德经》三部真经，流传后世，成为华夏文化根源主脉，熠熠生辉。

按下孔子问礼，复说伍员逃亡。且说伍子胥虽然一箭吓退武城黑，但知楚平王及费无极必定不会就此甘休，由是继续打马狂奔，向东北而行。这一日，忽听水声如雷，前临大江，拦住去路。伍子胥放眼远望，见并无一艘舟船，恐追兵将至，不由忧急如焚。又恐追兵将至，因见江边有一片柳林，乃心生一计，遂将身上所穿白袍脱下，挂于柳树之上。又自行囊中取出一双芒鞋，换下足上所穿旧履，弃于江边，然后沿江直下。半日之后，沈尹戍追至江口，忽见柳枝挂袍，江边遗履，于是说道：“此必是伍子胥走投无路，自投水而死，尸首早被冲到下游去也。”众将皆都不欲深究，齐都应道：“将军所言是也，必是如此。”

于是得其袍履，自回郢都还奏楚王道：“臣等日夜追赶，在江边得此袍履，伍员不知去向，想是投江自尽了。”平王信以为实，费无极却斥骂道：“岂有此理！伍子胥若是轻易寻死者，我又何必惧其报仇？此必是障眼之法，又将你等废物欺骗了也。”由是转向平王进言道：“臣有一计，可再出檄文，布于边邑，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复以重金悬赏，传令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献者，杀人者可免其罪，无罪者赐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凡有收容伍员者，即起大兵征伐，吞灭其国。如此伍子胥进退无路，有国难奔，无路容身，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于是再次画影图形，软硬兼施，遍天下访拿伍员。

复说伍员再次施计摆脱追兵，信马沿江东下，忽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见是故人包胥，因封于申地，故称申包胥者。于是立于道左相候，申包胥慌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来。伍员便将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说道：“弟将奔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车裂无极，兄可助我。”申包胥嗟叹半晌，车而劝道：“楚王虽无道，君也；你伍氏累食其禄，伐君不祥。吾亦为楚臣，欲教子报仇，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罢也，如今只论朋友之谊，子之行藏，我必不漏泄于人可也。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大哭而去，不一日到至宋国，见太子建，详叙平王及费无极过恶。子建道：“可惜宋国方乱，君臣相攻，不能助我！”

列位看官！你道宋国又生内乱？原来如此。话说周景王十三年时，宋平公在位，误听寺人伊戾谗言，枉杀太子痤，而立嬖妾所生公子佐。废长立幼当年，平公便即薨逝，太子佐由此嗣立，是为宋元公。来年四月，楚国攻蔡；晋侯会合鲁、宋、齐、卫、郑诸侯会盟于厥慭，商议救蔡，宋元公派华亥与盟。宋元公三年秋，六国诸侯复又盟于平丘，但都无疾而终。宋元公八年六月，邾国入侵鄅国，俘其百姓而回。因鄅君夫人乃是宋国大臣向戌之女，故向戌之子向宁请求元公出兵助鄅。九年二月，宋元公派兵进攻邾国，占取虫邑，邾国尽释鄅俘求和。五月，宋元公会合邾、郳、徐三国，与其结盟。自此而后，元公便觉趾高气扬。

史说宋元公貌丑性柔，多私无信。自击败邾国，复合三国之盟，便觉不可一世，并恨恶世卿华氏之强，欲弱其族，以强公室。这一日大会公族，便与公子寅、御戎、向胜、向行诸卿密谋，欲除华氏。向胜族弟向宁与华氏族中华向、华定、华亥相善，因泄元公之谋；华亥大怒，遂先下手，诱杀公子寅与御戎，并囚向胜、向行。宋元公大慌，亲至华府请释二向，华亥劫持元公，要求君臣交质，方从其请。元公乃以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家，华氏将华亥之子无慼、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并释向胜、向行。

其后未久，宋元公却又后悔，将华无慼、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召大司马华费遂，命其率师往攻华氏城邑。华亥未料元公背信，仓促迎战，一战而败。向宁请杀元公世子，以报国君背约杀质之仇。华亥大哭道：“华氏累世皆为宋臣，既得罪国君于先，倘又杀公子于后，人将议我不忠！”命将子栾、子辰、子地尽行释归，自引族党出奔陈国。司马华费遂生有三子，长名豸区，次曰多僚，幼为华登。多僚因与兄长豸区不睦，便向宋元公献谮，说华豸区实与亥、定同谋，将为内应。元公信其谄，便使寺人宜僚告于华费遂，命驱豸区出境。

时有华豸区家臣张匄，性情暴烈，行事鲁莽。听闻宋君欲驱家主去国，当即勃然大怒，遂亲往司马府前执杀宜僚，并劫持家主之父华费遂同出卢门，将家甲屯于南里。复又迫使家主华豸区派人至陈国，招回华亥、向宁及其徒众，一同谋叛宋国。宋元公闻说华氏皆叛，不由冲冲大怒，遂拜乐大心为将，率兵围攻南里。华氏宗族虽盛，毕竟不如国君势大，华豸区恐不能胜，遂遣三弟华登如楚，向平王借兵相助。楚平王看在当初华氏先祖华元居楚六年，并与己之先祖庄王有赠琴之谊份上，难以拒绝华登求助，遂使薳越为帅，率师来救南里。宋元公闻而大惧，急遣使向盟主晋国求助。晋顷公以侯伯身份会合诸侯救宋，但诸侯皆不欲与楚国交战，乃劝宋元公解除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此事遂作罢休。

列位看官！你道华元向楚庄王赠琴之谊，却是怎样一个典故？原来如此，乃是一段野史轶闻，因不知其确，故未录于本书正文。此处既然提及，便作个插笔倒叙，以娱列公可也。话说自古以来，中国向有四大名琴，分别是春秋时齐桓公之号钟、楚庄王之绕梁，汉代时司马相如之绿绮、蔡邕之焦尾。其中“绕梁”古琴，便是华元献给楚庄王之贵重礼物。此琴之名取自“余音绕梁”典故，却是出于《列子》。说晋国韩邑有著名歌手韩娥，因事由韩至齐，途中盘费全部用光。万般无奈之下，韩娥只得立于雍门，以卖唱求食。歌声凄美动听，催人泪下，听者无不痴迷感动。韩娥离开三天之后，人们经过雍门，仿佛仍能听到韩娥歌声，回荡在梁柱之间，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语由来。后有琴师偶得绝材于林，便倾数年心力制成一琴，抚之便似空山鸟语，余音不绝于耳。于是据此典故，将此琴命为绕梁。

华元留楚期间，知道楚庄王爱琴如痴，就千方百计将绕梁琴弄到手中，献给庄王，以增进楚宋情谊，稳定故国安定局面。果不出华元所料，楚庄王自得绕梁，整日弹琴作乐，陶醉其中，竟至连续七天不朝，尽废国家大事。王妃樊姬为此焦虑，乃规劝道：“君王过于沉沦音乐，不知社稷之危矣！昔夏桀酷爱妹喜之瑟，而致杀身之祸；纣王误听靡靡之音，故失江山社稷。今君王如此喜爱绕梁之琴，七日不朝，岂愿丧身失国乎？”楚庄王闻言醒悟，但无力抗拒绕梁诱惑，只得忍痛割爱，命人以铁如意捶之，绕梁琴身碎为数段，遂成绝响。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正当宋国内乱，晋、楚两国之兵交至，将要开战之时，伍子胥恰至宋国，与太子建相见，于此书接前文。伍员本欲向宋元公借兵，却闻其国自保不暇，兼且楚师将到，便仰天长吁道：“宋不可居矣！”乃保太子建星夜离宋，复奔郑国。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于路无事，便至新郑。是时却又赶得不巧，适逢郑国上卿公孙侨新卒未久，举国丧气，上下含悲，郑定公更是不胜痛悼。太子建与伍员先入官驿住下，驿吏见来者仪表不凡，问知是楚太子及申大夫驾到，即上前热情伺候，但面容不减悲戚，勉强陪笑而已。

驿吏告退，太子建便问伍员道：“此公孙侨如何得郑民拥戴如此？”子胥答道：“此郑之圣人也，国人皆称其字子产而不名。先后辅佐郑简公及今郑侯两代国君，执政二十余年，既维护公室利益，又限制贵族特权，为田洫，划定公卿士庶土地疆界，将农户按什伍编制，对私田按亩课税，依土地人口数量而作丘赋。又铸刑书，公布成文法；学而后入政、择能而使之，不毁乡校，愿闻庶人议政，开放言路。内治其政，外交楚、晋，使郑国中兴，皆此人之功也。”子建闻说，赞叹不已。书中暗表，子产死后，郑国男舍玉佩，女弃缀珠，在民巷中聚哭三月，娱乐不闻。孔子远在曲阜亦闻讯而泣，对众徒道：“此可谓古之遗爱也。”

子产丧事已毕，子太叔游吉继为执政。楚太子建乃委驿吏上报郑伯，请求会见。郑定公素知伍氏乃楚之三代忠臣，且是时郑国与楚为仇，闻太子建来甚喜，乃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然后升殿召见其君臣二人。太子建与伍员见郑伯，诉其冤情，郑定公言道：“郑国微兵寡，若伐强楚，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请晋伯大合诸侯为之？”子建闻而称是，遂留伍员于郑，自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重诉冤情。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乃召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六卿，共议伐楚。时六卿之中，除魏舒及韩不信颇有贤声，余者皆都贪权怙势，不以顷公为意；荀寅好赂尤甚，兼且牙眦必报。郑子产当国之时，执礼抗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遣人求贿，游吉亦不服从，由是荀寅便有恶郑之心。

上番因闻顷公询问联郑伐楚之事，荀寅便先发言道：“郑伯向来依违晋、楚之间，阳奉阴违，其心不定。今楚国世子在郑，图借兵复位而已；楚国势强，岂保必胜？但我若起兵灭郑，许其便以郑国封之，然后以郑为基，徐图灭楚，有何不可？”晋顷公闻说可不与楚相争，欣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楚太子建，命其归郑，以为内应。太子建闻说可为郑主，自是欣然应诺，于是辞归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伍子胥闻而大惊，极力谏止道：“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且致窜身无所，是为前车之鉴也。夫郑伯今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大不义也。况行此侥幸之计，并无胜算，必然不可！”太子建道：“然吾已许晋矣！”伍员道：“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祸立至矣！”

太子建贪得郑国，不听伍员之谏，便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欲谋内应。身在他人之国行此险事，其谋焉得不泄？早有郑人告密，郑定公大怒，与执政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擒而斩之，并诛左右受其赂者二十余人。幸有从人机灵，参透内中玄机，未进郑宫，飞跑回馆驿，来报伍员。子胥闻报不敢耽搁，即时携带太子建之子熊胜出城，快马逃往吴国。可笑，可叹！太子建本来寄人篱下，求人庇护相助，却妄想杀其主而得其国，以至自取杀身之祸。连累伍员同公子胜复奔逃亡之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

于是公孙熊胜与伍员两个，丧魂落魄东行数日，穿过陈境，将近昭关。那昭关是在小岘山之西，是为庐濠往来要冲，出了此关便是通吴水路，更无阻碍。关上原本便有楚兵把守，近因盘诘伍员，更增右司马薳越带军驻扎，端地是飞鸟难度。伍员行至历阳，离昭关六十里之程，因闻来往行人纷说关上添兵把守，严加盘察，便即不敢前行，只得偃息深林之中，彷徨无计。时有扁鹊再传弟子东皋公，隐居历阳山中，因采药得遇伍员。凝视片刻，见与关上画像相同，便邀至茅庐，奉以酒食。主宾叙礼，东皋公先报家世来历，并无隐瞒。伍员闻说是神医扁鹊高弟，便据实道：“在下伍子胥，此乃子建遗孤。今遭通缉，幸公勿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