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晏平仲智杀齐三士 费无极谄害楚太子
诗云: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齐景公初试锋芒,便即小霸四国,不由信心大增。遂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入河斗蛟之能、公孙接上山打虎之勇,立“五乘之宾”以旌之。公孙接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各自挟功恃勇,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朝堂之上,亦是大呼小叫,于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只讲兄弟义气,全无君臣体统。齐景公初时尚能惜其才勇,姑且容忍。时间既久,亦大为头痛,便如芒刺在背。又有佞臣梁邱据,内则献媚景公,外则结交三杰。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之,又恐其造反,无人能制。
说不得长夏终过,秋风送爽。忽一日,晏子入宫议事,路过后园,轻风飘过,送来一股桃果甜香。晏子大喜,便得一计,乃入见景公,奏道:“臣闻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有君臣之义,下有长率之伦,内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敌。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禄。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不若去之。”景公自然知道相国是指三杰,乃回答道:“寡人知过矣,常如芒刺在背。然依三子之勇,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则擒虎不成,反累其犬也。”
晏子答道:“主公勿忧。此三子皆力攻勍敌之人,虽讲恩义,并无长幼之礼。臣愿借主公后园中熟桃四枚,便可除此大患。”因详说如此如彼,将计策和盘托出。因见景公听罢半信半疑,旧是笑道:“此计即便不成,也不见血光之灾,不过一笑而已,丝毫不露痕迹,主公复有何虑?”景公闻而大悟,亦笑道:“此论是也,便依贤卿之计行之。”
次日上朝,议罢国政,众臣皆散,景公唯留相国晏婴及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四人,君臣闲话。并且说道:“众臣既退,四卿皆乃寡人股肱,可以不必拘礼。”乃命置酒摆宴,自与晏子对席,三杰设座阶下,上下相去十步。由是美酒盛馔,水陆毕陈,复命女乐献舞,开怀畅饮,君臣尽欢。酒至半酣,齐景公与晏子还倒斯文,阶下三杰却都露出本来面目,大呼小叫,撕袍掳袖,自夸其能,再无半点礼数。晏婴见此,便冲殿角内侍眨眼点头。
那内侍早蒙相国吩咐,见暗号递来,便即理会,趋前高声奏道:“禀主公!臣有祥瑞上报。”那内侍嗓音尖锐,又高声而言,故此满堂皆闻,阶下三杰便停止喧嚣,听他说话。景公笑问:“不知有何祥瑞?卿可报来。”那内侍道:“十年之前,莱子入朝,自东海之滨贡来仙桃之树一棵,说是若食其果,可以延年益寿。主公当时命小人栽在后花园中,但十年以来,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可巧今春花开枝头,秋来仅得硕果四颗,今日熟透。其红如火,香飘数里,可不是个极大祥瑞?婢子恐其熟透落地,又逢主公嘉会重臣,故敢上报。”
齐景公大喜,便对晏婴道:“果是祥瑞,果是祥瑞!不早不迟,却正在我会合四国诸侯,复兴先祖霸业初始,仙树便结四果,岂非天意!恰是四卿在座,并无别人争抢,快快入园采来,赐予四卿!”后面一句,却是冲内侍而言。那内侍唱诺,引一个小侍,赍托盘自后殿退去,未过片时,果然端来四颗仙桃。只见此四桃形状一般无二,都如盏口大小,更无二致;观其颜色,又都是红通通地,亮灿灿地;味道更不用说,甫入殿中,已是满堂馨香。仙桃端至景公面前,晏婴倒还罢了,阶下田开疆等三人早已大张算翼,口张舌结,垂涎欲滴。
齐景公方欲命将桃分予四卿,忽想起一事,便问那内侍道:“你适才言道,树上共有桃多少?”内侍奏道:“仅有四颗,更不多生一粒。”景公闻罢目瞪口呆,半晌无语。晏婴自然明白其中意思,于是笑道:“有道是君为臣纲,世间绝无天赐仙物,国君不得,臣子独享之理。主公不必犹豫,仙桃当先奉君,余者赐予三杰。”由是不容分说,先自盘中掇起一个,双手奉予齐侯。景公大喜,张嘴便咬,只觉齿颊生香,不由赞道:“美哉,仙品也!”
晏婴见此,将袍袖一抖,便要命令内侍,将余者三桃分赐三杰。齐侯急阻止道:“且慢!天赐此桃,必是赏赐于国有大功者。相国乃齐之三代元勋,又助寡人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功劳最巨,当食其一,理所应当。”于是亲自动手,自盘中掇起一个,放在晏婴面前。晏婴起身离座,倒身下拜道:“主公有赐,臣不敢却;然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齐景公道:“无愧,无愧;当得,当得!”于是便命内侍,将剩余二桃端下阶去,赐予三士。
三士早已等得不耐烦,急起身离座,向盘中看去,见只有二桃,于是俱都傻眼,作声不得。晏婴见此,点头暗叹,先将自己面前之桃拿起,咬了一口,然后放下,起身说道:“天赐四桃,仅余其二,若赐三士,其实为难。据主公适才所说,此桃乃是齐国列祖及上天为赏功而赐,故十年方得四颗。你三子皆乃当世豪杰,何不自计其功,而食此二桃?亦算得天公地道,并无偏向。”言犹未了,景公已将其桃食完,接口说道:“相国之言是也。”
三士闻此,面面相觑。又兼酒已半醉,互相瞪视片刻,便忽然胸中戾气陡生,各怀争竞之意。公孙接仰天而叹道:“晏子,真天下智谋之士也!夫使我等自言己功,又使主公为证,此非赐桃,是欲分我三人高下,自取其辱也。我若不受桃,是无勇也;若受其桃,则必自表功劳,落人以不谦之毁。士众而桃寡,奈何,奈何!只得计功而食桃矣。若论某之功劳,曾一搏猏而再搏乳虎,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说罢伸手,自托盘中掇过一桃。
田开疆闻而准笑,跨步上前,朗声言道:“搏猏斗虎,一勇之夫而已。若我田某,仗兵而却三军者再,生俘敌将,使三国望帜而拜,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说罢伸手,将盘中最后一桃掇起。古冶子见盘中已空,满面通红,目眦尽裂,坐于原地叹道:“吾尝从国君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而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鹤跃而出。津人见而皆曰:‘河伯也!’若冶视之,则大鼋之首。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说罢抽剑而起。
公孙接、田开疆互视半晌,复敛气摒息良久。公孙接道:“某力能捕兽,然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让,是贪也;然而不死,无勇也。”乃将桃放入盘中,拔剑自刎而死。田开疆见此,酒意全醒,叹道:“我知之矣!三士相争,岂在功之大小?在于只有二桃也。”于是亦还桃入盘,拔剑自刭。古冶子凝视二人尸体,不理盘中二桃,惨然笑道:“好晏婴!矬人之可怕如此。二子死之,冶若独生不仁;耻人以言,而夸其声,不义;恨乎所行不死,无勇。虽然,二子同桃而节,冶专其桃而宜。”亦挈领而死。托盘内侍低头检视,起身回复婴子道:“俱死矣。”晏婴叹息不答。齐景公命殓之以服,葬之以士礼。
齐景公欲图霸业,因见一夜除灭三士,虽背上芒刺已去,但思人才凋零,未免怏怏不乐。晏子奏道:“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此人名田穰苴,是田氏庶族旁枝,家道贫寒,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可谓大将之才。”景公唯唯,但轻其寒庶,未及召见。忽一日,西面边吏驰报临淄,说诸侯皆知齐国三杰俱亡,因此晋国兴兵侵犯东阿之境,燕国乘机侵扰北鄙,齐国两面受攻。景公大惧,见朝中无将,忽想起晏子所荐穰苴,便急遣使赍缯帛前往东海之滨,聘田穰苴入朝。未三日,穰苴聘至,景公诏命内殿召见,请国相晏婴作陪。田穰苴未料能得国君亲自召见,但知必为晋、燕侵境之事,乃有备而发,携一袋海沙入宫。果不其然,齐侯简短询问家世之后,便即直奔主题,言及用兵之道。田穰苴便即敷陈兵法,并于案上铺砂叠石,以为山川河流之状,指点斗引埋伏,具体而微。所谓军事沙盘,便始于穰苴也。
穰苴侃侃而谈,自午至夜,君臣皆都忘食。齐景公大喜,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步兵五千,使北拒燕军、西拒晋兵。田穰苴谢恩,然后私请于景公道:“用兵之道,将之威也。臣素卑贱,蒙相国举荐,主公超擢之闾里,骤然授以兵权,恐人心不服。愿得国中宠臣,为国人素知威权者使为监军,臣令可行。”晏婴笑道:“诚然。可以庄贾担此重任。”
景公听从国相之言,便唤嬖大夫庄贾入殿,付予玺印,使为监军。权高威重,只在将军之下,三军尽归所辖。庄贾谢恩,与穰苴一同告辞出宫,至于午门。因见田穰苴衣褐,只觉好笑,不欲与其多言,便问出军之期。田穰苴道:“出军之期再议。但明日午时搜军检卒,实为要事。某于军门专候大夫,监军前来校场,勿过日中。”庄贾轻哼一声,答道:“便依将军。”言毕也不道别,扬长而去。田穰苴自归馆驿,沐浴之后高卧。驿吏已知其来历,见此便问:“将军今日一步登天,皆国相晏子力荐之功也。何不过府往拜,以谢大恩?”穰苴答道:“某闻祁奚拔贤,杜谢私门,似晏子者,亦必是也。我蒙君主超擢,为国效命,谢恩相府何为?”驿吏笑道:“何止谢恩?亦是为你自己寻一靠山也。”穰苴问道:“此言何意?”驿吏道:“以将军在朝中之势,今虽为三军之帅,可堪与监军分庭抗礼乎?”穰苴不答。
次日侵早,盥洗传餐已毕,早有中军官奉齐侯之命,引领仪仗车驾,至馆驿送元帅盔甲戎装,伺候装束,兼以催驾。田穰苴穿戴齐整,登时容光焕发,如同脱胎换骨,威势赫赫,前呼后拥,登车而去。驿吏在门前恭送,眼望尘土飞扬渐远,乃摇头自语道:“不拜私门,不结同僚,我恐今早戎装,暮归重又衣褐也。”长吁短叹,按下不提。只说穰苴先至军中,便即击鼓点将,熟悉六卿;因见监军未至,遂使人乘传驿车往府中催促。又唤军吏,在校场辕门立木为表,以察日影。众卿大夫将士见元帅行事井井有条,俱都心服,暗自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