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观车舆萧后笑晋使 闻鼓琴景公释楚囚

诗云：援宣富贵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楹折东门乔木萎，独余青简恶名留！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齐顷公甚好嘻闹，又要讨太夫人开心一笑，便令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跛者、驼者各一人，使分为晋、鲁、卫、曹四位大夫御者，届时自馆驿接至宫中赴宴。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上卿国佐闻知此事，急入谏道：“列侯相互朝聘，国之大事，关乎彼此体面。宾恭主敬，是为礼法，主公万不可以此为戏也！”顷公不听，即令照计而行。

一夜无话，转眼即至来日，御者往接四国使节，则四辆车连贯行于街市通衢，车中各乘两眇、两秃、双驼、双跛，齐国人无不惊讶，掩口而笑。车入内宫，行过崇台之下，被萧夫人在台上往下望见，更是忍俊不禁，不由开怀大笑。左右侍女亦都指点嘻笑，莺莺燕燕，笑声直达台下，闻于四使。郤克等听闻台上有妇女嘻笑之声，未知何故，及各自观看车上御者，皆与自己同样残疾，便即心中大疑。及赴宴会，又见齐顷主挤眉弄眼，忍俊不禁，毫不庄重；又不言结盟重事，只扯些风月闲事，便都着恼。宴罢回至馆舍，鲁、卫、曹三使皆来郤克房舍，怒道：“齐国故使御者戏弄我等，以供妇人观笑，是何道理？”郤克道：“我等好意修聘，反受此奇耻大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齐道：“晋若伐齐，我三国必从！”于是四位大夫定盟，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出城，各还本国而去。

齐顷公闻说郤克等不告而去，不察己过，反而大怒道：“小小玩笑，有何大碍，便如此对我不敬！”于是其后敛盂之会，派高宣子出席，亦以牙还牙，中途不告而去。十六年春，郤克便以齐顷公对伯主不恭为由，鼓动晋景公伐齐，给予教训。晋景公大怒，由是率军东征，召卫太子臧联手伐齐。但因路途遥远，兼粮草不济，又楚国为救齐国，声言将再次引军北上，晋景公只得半途而废，引兵班师。由此楚庄王联齐制晋，取得极大战略成功。

公元前591年，楚庄王突然患病，预感不久人世，乃召弟令尹子重、司马子反，申公巫臣等至榻前，以太子审托之。是年秋，楚庄王终于咽气，与世长辞，共在位二十三年。子重、子反依照庄王意志，拥立太子审为君，是为楚共王，归葬庄王于纪南城郊。因共王年仅十余岁，公子婴齐权摄君事，主内外军政大权。同年秋七月，鄫国遭西邻邾国侵犯，国君鄫子世美率部抵抗，因强弱不敌，鄫军战败，世美被邾国杀害。太子时泰即鄫国君位，因无力向邾国复仇，便请求鲁国庇护，自此成为鲁国附庸。鲁国派军，驻于向、蔇、次室。

楚庄王既死，贵族间新仇旧恨迅速暴露，以令尹子重为首王族，与申公巫臣为首屈氏卿族矛盾立即激化。屈巫因知子重、子反素恨自己，预感危机来临，便连夜单车流亡他国，临走时犹不忘带走寡妇夏姬。子重、子反闻屈巫逃跑，便引兵尽杀其同族，瓜分其家族财产。屈巫投奔晋国，景公任为大夫，命其前往吴国，教吴人以军阵之术，及共抗强楚之策。吴国得到中原军阵战术训练，由此军力迅速强盛，其后便令楚国后患无穷。与此同时，晋国正卿郤克以其侄郤至专对楚国外交，与楚人尽力周旋。郤克之志在齐而不在楚，命郤至拖住楚人之余，复厉兵秣马，欲乘楚国内部重臣反目，无力北顾之际，寻机出动大军伐齐。

楚国为挽回霸主荣誉，共王二年，子重等众臣辅佐楚共王出兵北上，攻至鲁国，再次檄召诸侯会盟。中原十三国诸侯见檄大惊，不敢不从，遂各派代表汇聚蜀城，以应楚王。但楚国君臣心中无不明白，此会规模虽大，却乃是小国蚁聚，并无大国在内，且诸侯各怀心机，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楚共王大会诸侯已毕，回师南还，诸侯各散，按下不提。其后未久，鲁宣公突然暴薨，大夫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继位，时年一十三岁，是为鲁成公。季孙行父摄政，集诸卿大夫于朝堂道：“当初使宣公媚齐绝晋者，皆东门遂所为也。此误国大罪，非追治不可。”遂使司寇臧孙许尽逐东门氏出鲁。公孙归父出奔于齐，族人俱都从之。

齐顷公纳公孙归父及东门氏之降，闻鲁成公欲与晋国合谋伐齐，便先下手为强，整顿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一面遣使结好于楚，以为齐助。齐侯未及下令攻城，嬖人卢蒲就魁轻兵冒进，为龙邑北门军士所获，碎磔其尸于城楼。齐顷公大怒，令三军四面攻之，三日城破，命将城北军民尽皆杀死，以报就魁被磔之恨。将要继续进兵，忽报卫国孙良夫统兵袭齐。顷公恐齐都有失，乃留兵戍守龙邑，亲自班师向南。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军，两下各结营垒对峙，预备交锋。卫军副将石稷告主将孙良夫道：“我乘虚侵齐，今齐师已归，则无虚可乘也。不如退兵，俟晋、鲁合力并举，可保万全。”孙良夫道：“今辱我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听石稷，是夜亲率中军往劫齐寨。未料齐人有备，卫军一战而败。

孙良夫收拾败军，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便通过郤克引见，一齐谒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唱此和。晋侯知孙叔敖及楚庄王皆死，再无惧怯，于是借机下阶，终许卫、鲁两国之请。乃发车八百乘，以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邱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出师，望齐国进发。鲁、卫、曹三国各发兵来会，次第前行，战车连绵三十余里不绝。

齐顷公闻报晋兵将至，乃对诸大夫道：“不可使晋师入境，惊我百姓。况齐乃大国，当以劲兵逆敌于境外，方使天下诸侯不敢小觑于我！”乃大阅车徒，挑选五百乘，昼夜西行三百里，直至莘地（今山东莘县）扎营。前哨来报：“晋、鲁、卫、曹四国联军，皆都屯于靡笄山下。”顷公道：“晋军虽众，然远来疲惫，我宜速战，此谓以逸击劳。”于是亲修战书，遣使往晋营请战。晋帅郤克观书，并无多言，许以来日决战，遣来使回报齐侯。

且说晋司马韩厥，是夜睡在帐中，忽梦到已死多年之父亲韩子舆，临于榻前附耳叮咛警告道：“我儿来日与齐决战，当立奇功。但追敌之时，休立车左，毋居车右。”音容宛然，便如生时一般无二。韩厥谨记先父梦中之嘱，故来日登车列阵，亲自为御，居于车中。六月十七日，齐与晋两军布阵于莘。齐将高固勇力过人，未待三通鼓毕，便独驾战车直冲晋营，车上装载大石，以为武器，逢人就砸，无不披靡。见对面有晋将驾战车迎来，高固举起一块大石砸去，正中那晋将，身负重伤，倒在车上。高固便趁两车相交之际，跳上对方战车，俘其受伤之将，就驾敌车，掉头飞奔回营。行至半途，见路边有桑，遂停车斩之，将桑树绑于车后，复上车驰骤。于是桑枝扫地，尘土飞扬，便如有千军万马之状。高固车载战俘，后拖桑树，得意至极，一边绕己阵驰突，一边冲齐军叫道：“欲勇者，贾余馀勇！”

晋军主帅郤克见齐军势猛，于是故意示弱，下令避其锋锐，将主力迅速东移，进至鞌地（济南东北）安营扎寨。齐顷公见晋军向东，恐危及国都，急率齐军在后追赶，一日夜又疾行二百余里，终追及联军，列阵扎营。次日两军再次列阵，齐顷公因前日获胜，由此轻敌，下令道：“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于是齐人马不被甲，军不早餐，上阵出击。面对齐军一鼓作气猛攻，晋鲁卫联军起初难以还手，拼命支吾。战斗异常激烈，晋军主帅郤克膝部受伤，血流至踝，战靴皆湿。再经两合，左辅右弼皆受箭伤，倒仆车中。郤克惊惧，便欲下令撤退，部将解张急阻止道：“大帅不可退兵！齐军昨日狂奔二百余里，今又不朝食，所谓暴雨不终朝，其能久乎？公为三军主帅，当以主公大事为重。且自忍耐片刻，休使部下知道将军负伤，并激励三军，则我必转败为胜！”郤克信以为然，乃亲自援槌击鼓，联军遂迅速反攻。

齐军三鼓不胜，因军士疲惫至极，且腹中乏食，终于大败。齐顷公随乱军逃跑，因车上伞盖及旗号醒目，被韩厥远远缀住，死追不放。车右逄丑父见不能甩脱追兵，乃先拔下伞盖、帅旗，偃放车内；又强请与顷公更换衣甲，替换位置，自己居左，使顷公持戈，位于车右。为此系列动作之时，车速未免稍慢，便被后面韩厥渐渐追及。韩厥亲自居中为御，高声叫道：“我知前面乃是齐君。只需停车受缚，绝不加害！”逄丑父不答，回身便是连珠两箭。真乃神射！只听惨叫连声，御戎、车右同时中箭倒仆，只余韩厥居中揽缰，不曾受伤。

齐侯见其左辅右弼皆都中箭倒仆，松一口气，便命缓辔而行，以歇马力。未料只听鞭策声响，后面韩厥非但不停，反而加速赶来。顷公骇然道：“此御者为谁，如此舍命追我？”御者邴夏回头，认出来者，于是答道：“此乃晋国司马韩厥，韩子舆之子，有君子之誉。逄丑父神射，可命将其射杀之。”顷公叹道：“左辅右弼皆亡而不止车，勇士也；既知是为君子，复射杀之，是不礼也。我宁遭擒，不可杀之。”逄丑父虽搭矢在弦，乃不敢发。

只片刻之间，韩厥已驾车赶上，以长戟逼住前面车驾，请齐顷公下车受缚。逄丑父此时冒充齐侯，乃弃手中弓矢，对韩厥道：“既遭战败，当受子缚。然既亡国之君，亦不失其尊。”遂假意喝斥齐顷公道：“寡人自晨至午，不饮不食，腹中饥甚，喉间冒烟。今既为晋人之俘，便应亲见晋侯请罪，又岂可提前饥渴而死？你去！还于我营，寻些饮食，并换洗衣服，送到晋营中来。”齐顷公应诺，徒步而去，就此在韩厥眼前逃脱。韩厥认识齐侯御者邴夏，更不疑惑逄丑父已与顷公掉包，遂依旧使其为御，车载假齐侯在前，自己亲驾战车在后，押解回营。检视车左车右，皆都流血过多而死。于是骇然叹道：“我父有灵，其为神矣乎！”

且说齐顷公逃回军中，撤向华不注山，收拢败兵，在高坡处扎住。晋联军追至，绕山三重，层层围困。齐顷公下视敌围，并无丝毫惧怯，反对诸将说道：“逄丑父替寡人遭擒，我若弃而不顾，是不义也。”由是亲引敢死之士下山冲突，三入三出敌阵。鲁、卫、曹三国之军见之，皆有惧色，由是阵角稍解；故齐顷公得以来去自如，复又上山，与联军对峙。列位看官！此番齐晋交锋，是春秋末期最为著名战役之一，乃谓鞌之战，载于《左传》，乃是其中名篇。该文只以短短十一字表述此战，其文曰：“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则后世文人史家解释，大都是谓：“齐军大败而逃，晋军追赶，绕追华不注山三圈。”其实谬矣。当时此战，晋师八百乘，鲁、卫、曹、狄之师不论，齐军亦必近千乘，则双方参战大军至少数万人，战车近两千辆。华不注山仅方圆不足十里，何能绕追三圈哉？围之三周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