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懂谦让赵衰让晋帅 执刚强子玉死楚王

栾枝闻报本部大胜，遂继续采取诱敌之策，引兵还走；却命军卒换上陈、蔡军士衣甲，执彼旗号往报楚帅道：“右师已得全胜，半勃将军请大帅速驱左军进兵，共成大功！”楚帅成得臣凭轼远望，见晋军北奔，烟尘蔽天，便大喜道：“此乃晋下军大夫栾枝所率兵马，果败于我右路军矣！”急催左师向前。斗宜申奉命而进，见对阵中大旆高悬，料是晋军主将所在，喜道：“若是擒住先轸，此战便胜大半，其功不小！”于是挥领车阵，抖擞精神，冲杀过来。晋将狐偃迎住，略战数合，回辕便走，大旆亦往后退，晋军阵角扰乱，叫喊声起。

斗宜申见状大喜，高声叫道：“晋军已溃矣！”遂命郑、许二军尽力追逐，渐渐深入敌阵。正以为得计，忽闻鼓声大震，旗号招展，一枝晋军杀至，车上主将正是大帅先轸、上将郤溱。二人引军自半腰侧翼冲入，便将楚军截做二段。狐毛、狐偃兄弟翻身复来，两下夹攻。郑、许之兵惊溃，斗宜申拚死杀出，尽弃车马器械，杂于步卒之中，越山穿林而遁。由是楚左、右两军皆都中晋帅先轸诱敌之计，先后大败；只剩楚帅成得臣独率中军，尚且不知。

成得臣执掌中军，传闻左右二军俱已大胜，追逐晋兵而去，遂令中军击鼓，命子成大心出阵。成大心奉命驱车而进，在阵前耀武扬威。晋将祁瞒见是个十五岁少年，暗道：“谅此童子有何本事？”喝教擂鼓，阵门开处，驱车持戈而出，与成大心就此对垒。二将未战十合，楚中阵中斗越椒立在车上，隐身门旗之后，就便拈弓搭箭，一箭射去。祁瞒正与成大心支吾，耳闻弓弦响亮，急将头一低，被射落盔缨。祁瞒倒未见如何，御者早吃一惊，拨马败回。斗越椒大叫：“晋军败矣，小将军可杀入中军，擒拿先轸！”成大心闻听，便不去追赶祁瞒，竟杀入中军，来寻先轸。斗越椒抬手又是一箭，射落晋军帅旗，亦挥军直进。

晋军见倒了帅旗，阵角松动，渐渐不敌。幸得荀林父、先蔑两路接应兵到，接住斗越椒、成大心厮杀，复成相持之局。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呼道：“今日必覆晋军，独霸中原！”话音未落，便听对面有人扬声接道：“今日必灭楚国，护我华夏天子！”成得臣急抬眼看时，见三路精兵来至，一路是先轸、郤溱，另一路栾枝、胥臣，第三路狐毛、狐偃，并秦将白乙丙、齐将崔夭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团裹将来。成得臣此时方知自己左右二军已溃，叫道：“我中先轸诱敌之计矣！”再也无心恋战，急急调转车马向南，并传令鸣金收军。

将令虽出，争奈为时已晚，难当晋兵众盛，三面包抄，将楚国联军分做十来处围住。成大心使一枝方天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宗兵六百人，保护其父得臣拚命杀出重围，便欲往南落荒而走。成得臣道：“不可舍了斗越椒！”因那斗越椒乃是自己从弟，恐回楚国后难以向兄长子文交待也。成大心稍作喘息，答道：“如此，等孩儿杀回，将叔父接应出来便了。”于是拨马返车，翻身杀入重围。复说那斗越椒直生得状如熊虎，亦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非是不能透围，而是恐元帅陷于阵中，兀自寻觅成家父子。恰遇成大心杀入，说元帅已经突围，叔侄两个遂车并一处，各奋神威，引领部分残部溃围而出。

当时晋文公立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不由大喜，遂对赵衰道：“可使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还于淮南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负楚王当年施惠之意。”赵衰称是，遂命家将速持令牌下山，传达晋侯号令。先轸得令，遂教鸣金吹号，约住诸军，不必穷追。于是楚军大败回营，陈、蔡、郑、许四国亦都损兵折将，各自逃回本国。

成得臣既出重围，遂同成大心、斗越椒收拾败军，急投大寨。前哨来报：“寨子已被国归父、小子憗二将所夺，营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辎重粮草皆归其所有！”成得臣此时方才猛醒，仰天叹道：“当初我不从齐、秦二国之请，又中先轸诡计矣！”于是不敢回营，只得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路南。行至半路，忽见背后尘头大起，人报两支兵马追来。成得臣大惊，急命儿子大心回车抵敌；军阵未稳，追兵已至。来者于车上大叫：“休得放箭，自家人马！”定睛看时，才知虚惊一场，却是斗宜申与斗勃各引残兵来会。

于是三路合兵，行至空桑。成得臣以为已脱危险，正欲下令就地扎营造饭，忽听鼓角喧天动地，一支军马自山脚后面转出，拦在当路，当先一员大将，正是魏犨。当随晋公子重耳流亡郢都之时，楚人皆都知其神勇，今日大败之余复遇此劲敌，便都魂销魄散，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斗越椒奋其余勇，叫小将军保护元帅，唤斗宜申、斗勃一齐上前，来战魏犨。虽是三将齐上，久战魏犨不下。正在相持，忽见晋军传令官飞马而至，高声叫道：“诸位将军且请罢战！先轸元帅有令，命放楚将归还本国，以报出亡时款待之德。”诸将闻言罢战，魏犨看过元帅令牌，只得命令军士让开大路，喝道：“若非看在楚王面上，定不相饶！”

成得臣至此满面羞愧，便于车上拱手道话，引众奔走不迭，回至连谷。点检军马，见中军折其三停。申、息之师及左右二军，所存十无一二。可叹！此番大战，史书谓曰城濮之战，自三代楚王经略霸业以来，从未有此大败。成得臣因此大恸，对诸将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恨不听大王三番叮嘱，欲图为楚国扬威称霸中原，不意屡中晋人诡计，又贪功致败，罪复何辞？”乃与斗宜申、斗勃暂居连谷，使子大心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降罪。成大心来至申城，拜见楚王，伏地请罪，并代父亲求恕。楚王怒道：“你父固执己见，与我立有军令状言在先。且楚国之法，兵败者死。回复你父及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锧。”成大心见楚王不肯相饶，知道再求无用，乃号泣而出。遂连夜兼道回归连谷，平明至营，来见父亲，回复楚成王之命。满营诸将闻而大哭，皆都跪请于帐中，说道：“元帅与大王本是同胞兄弟，同气连枝之厚也。今大王在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亦恨大帅不肯亲往请罪，而以少将军代公前往，是谓不恭也。大帅何不亲赴申城，以求王赦？”成得臣摇首叹道：“城濮一战，举国精锐丧其大半。纵楚王赦之，我有何面目见申、息父老乎？”乃拔剑自刎而死。

却说少年蔿贾，随父跟从楚王出征，当时正在申城。这日见父亲蔿吕臣散朝，归家诉说成得臣兵败，被楚王赐令自尽一事，便进言道：“儿向日代父往子文府中，贺子玉升任元帅之时，便曾对父亲说过，子玉刚愎而骄，不可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屈，使得智谋之士为其辅佐，必可使立功于国。今番兵败，虽是子玉咎由自取，亦因晋人频施诡计，不依战法之故也。儿谓他日能报此战之仇者，亦必是子玉也。父亲何不劝谏大王，留其戴罪立功哉？”

蔿吕臣闻言甚奇，遂支吾答道：“大王今日怒甚，我恐言之无益，反而祸及自身。”蔿贾道：“儿曾闻父亲曾经言之，说昔有范巫矞似，极善相人。大王昔为公子时，名子恽，与子玉、子西兄弟三个，同请矞似相面。矞似当时挨个相过，遂照实言道：‘你兄弟三人，日后皆不得其死。’公子虽大为不悦，但切记其言在心。即位为王之日，恐应矞似之言，即赐子玉、子西免死金牌各一面，欲使其言不验也。今日主上于盛怒之中，偶忘其事耳。父亲若以范巫矞似当初之谶言劝之，则大王必留子玉无疑，且不会引祸及我家也。”

吕臣听罢大喜，以手抚子之首道：“我儿，未料如此多智，且博闻强记，他日必远胜乃翁也。”于是不待夜食，即时往见楚王，奏道：“子玉损兵折将，罪虽当死，然大王当年曾有免死牌在彼。王言如纶，不可失信天下，请赦其死罪，使戴罪立功以赎之。”楚王闻言愕然，忽猛醒道：“岂非孤王即位之时，因范巫矞似预言之故，而赐子玉兄弟免死金牌乎？微先生提醒，寡人几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急赴连谷传命：“子玉及败将一概免死。”

潘尪既奉王命，不敢耽搁，急连夜驱驰而往。然比及车到连谷，奔进军帐之时，方知成得臣已死半日。左师将军斗宜申因欲留全尸，未肯拔剑刎颈，选择悬梁自缢。但因身躯过重，垂吊时恰值悬帛断绝，正欲再选饮鸩而死时，适值潘尪到至，传达楚王免死诏令，得以留下性命。又有上将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尸骸之后方才自尽，故亦获免。于是满营将帅，单单死了成得臣。虽说是命中注定，罪不容诛，亦因其刚愎自用，争强好胜，性急如火之故也。

成大心见楚王免死令至，而父亲枉自先死，乃放声大哭，殡殓父尸。由是心中怀恨，矢志必为父亲报仇，按下不提。只说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诸将，便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闻知成得臣终于自杀，复又懊悔不已。乃贬斗宜申为商邑尹，谓之商公；斗勃出守襄城。转怜得臣之死，复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遂自申城班师，还驾郢都，便升蔿吕臣为令尹。成得臣之兄故令尹子文致仕在家，闻说兄弟兵败身死，不由叹道：“今日下场，果不出蔿贾所料。我身为令尹，识见反不如童子，宁不自羞？”于是卧床不起，召子斗般至榻前嘱道：“为父命不久矣，惟有一言相嘱。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便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也。复观蔿吕臣，亦是不寿之相；勃与宜申，并皆不能善终。越椒傲狠好杀，若其为政，斗氏祖宗其不祀乎？椒若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斗般再拜，唯唯受命，子文嘱罢遂卒。果然此后未几，蔿吕臣不得长寿，亦即病死。楚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便使其子斗般嗣为令尹，弟越椒为司马，蔿吕臣之子蔿贾为工正。

列位看官！你道楚成公乃一代雄主，其果是因一时盛怒，忘却免死金牌之事，以致成得臣枉死乎？其实非也。若知其中事实本相，须彻底探究楚国贵族组成，及其内部矛盾方可。便说春秋时期，楚国除却国君楚王之外，还有斗、成、屈、蒍四大公族，实际掌握楚国军政大权。其中斗、成二族都出自楚国第十四任君主熊仪，号为若敖后裔，自然结成一党。成得臣本是楚国令尹斗伯比之子，因获封成邑而改称成氏，就此与斗氏分族。而蒍氏乃是楚国第十六任君主厉王熊眴后裔，屈氏却是熊眴之弟武王熊通之后，楚成王便是楚武王之孙。其二族较之成、斗二氏地位稍低，便又结为一党。楚武王时，若敖一族崛起，斗伯比、斗廉、斗祁、斗榖於菟、成得臣等人先后担任楚国令尹，而蒍、屈二族反居其下。此番楚国重犯中原，成得臣成为焦点人物，因其成败必将决定两派四族命运也。成得臣此役，若敖族荣辱皆系于此。正是：一旦功成满族荣，非关个人死与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