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奉子郑齐桓盟首止 赎孟明秦穆出羊皮
诗云: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七国伐楚之役,不但未损楚国实力分毫,反使中原诸侯之虚,及相互不和在此战中暴露无疑,更增楚王图霸中原之志。尤其邻楚郑蔡二国,城池崩毁,屋宇遭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此后更无力阻止楚军北上。虽然约盟罢兵,但楚国却又使用非军事手段,阻塞河水,淹没宋国四百里良田,以至宋民无以为生,冻死饿死无数。据《公羊传》载:南夷与北狄交相入侵,中国不绝若线,华夏族实已处于亡族灭种危急时刻。
鲁僖公四年秋,齐国会同江国、黄国进攻陈国,以伐其在会盟伐楚之时对齐国不忠。是年冬,叔孙戴伯带兵会合诸侯,随齐侯一同侵犯陈国。陈国自然不敌诸侯联军,于是纳币约成求和,齐桓公许之,命将辕涛涂放回。至鲁僖公五年,乃是公元前655年,周惠王二十二年。齐国上大夫隰朋入洛阳向周王纳贡贺岁,归国后乃谓齐桓公道:“周室将乱矣。”桓公惊问其故。隰朋答道:“周王长子名郑,先王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姜后薨,次妃陈妫继立为后,生子名带,周王爱之,欲废世子而立之。若果如此,周室不乱其何!”
桓公闻听此报,心怀忧虑,乃召管仲谋之。管仲乃献计道:“世子危疑,因其党孤,无人相助故也。主公身为诸侯之伯,可具表周王,奏请世子出会诸侯。则世子主盟,接受诸侯拜贺,君臣名分已定,周王虽欲废立,亦难行之矣。”桓公称善,乃遣隰朋如周,上奏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因齐势强大,只得许诺。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奉周世子姬郑于主位,齐桓公率诸侯拜舞起居。是夜子郑留居于行宫,诸侯轮番进献酒食,并犒劳世子舆从之属,极尽臣下之礼。齐桓公欲使周王知道诸侯爱戴世子,以杜其废立之谋,故请子郑便即居住行宫,择定中秋八月以为盟期。
周惠王闻知齐侯极力推戴子郑,心中大为不悦,乃与太宰周公孔议道:“齐侯聚合七国之众,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未见不如齐也。今姜小白又率诸侯拥留世子,将置本王于何地?太宰可密通郑伯,使其弃齐从楚,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不解道:“楚三世不朝,今之效顺,亦全赖齐侯之力也。大王奈何弃久亲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惠王怒道:“卿此言差矣!今诸侯首止之盟,乃齐之阴谋,欲离间我父子也。若郑伯不离,诸侯不散,则卿能保齐无异谋乎?”宰孔不敢复言,遂密至首止,私见郑文公道:“齐楚争霸,是以郑国为牺牲也。今大王使我前来告公,可背齐向楚,必令晋国助你,则郑国必如磐石之安。”郑文公当即应诺,待宰孔走后,连夜逃走回国,不再参加会盟约誓。
辕涛涂怨恨郑申侯曾于召陵诬陷自己,至本国遭到诸侯征伐,遂怀旧忿,亦施计陷害郑申侯。因申侯获赐虎牢,由是乃以解和释怨为名,前来拜会祝贺,并于席间酒酣耳热之余劝道:“公既得此封邑,何不筑城以壮其观?美城之,大名也,足传后世,子孙不忘。公若惧诸侯议论,在下愿为公解释。”申侯闻而大喜,以为好意,于是便在虎牢筑城,高大美观,极有气势。辕涛涂见此,便复向郑文公进谗道:“申侯高筑城墙于封邑,必欲叛乱也。贵国庄公与共叔段之事,君其忘之耶?”文公闻而大恚,申侯因此获罪于国君。
惠王闻说郑伯逃盟,心中暗喜,乃密修玺书一通,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道:“姬子郑违背父命,不堪为嗣。王叔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姬带,朕愿委国以听。”郑文公喜道:“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郑,我将复为诸侯之伯矣!”大夫孔叔谏道:“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人心不附,身死无成。主公不惟大义是从,而必蹈五大夫之覆辙乎?”郑文公闻言犹豫,遂使人往首止探听消息。使者次日即回,进门便报:“齐桓公闻主公逃走大怒,欲奉同世子发兵来讨郑国!”
郑文公听罢,连手中茶盏亦摔落在地,跌得粉碎,急问道:“几时发兵来攻?”身子已离座而起,便似要随时逃走一般。使者奏道:“主公休慌,大军还不曾来。臣闻齐侯说要发兵,多亏被那相父管仲止住,说甚‘郑周接壤,此必周室有人诱之而去。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齐侯采纳仲父之计,因此未发诸侯之兵。”文公听罢,一跤坐回席间,嘿嘿半晌;忽转身对孔叔道:“非卿直言利害,寡人冒然遣使至楚,则必坏大事矣。”于是静候齐侯会盟消息,以观风色,再不敢提背齐从楚之语。
转瞬便至八月中秋,齐桓公即登首止旧坛,歃血为盟。与盟者共是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坛不歃,以示诸侯不敢与世子并肩抗礼也。管夷吾面南背北,高声宣读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不一时礼毕,世子郑降阶揖谢,诸侯皆更降一阶,回拜稽首。于是周世子郑回归洛邑,诸侯列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再三道谢,垂泪而别。
复说晋国,申生既死,另有两个公子,乃是夷吾与重耳,一个在蒲,一个在屈。当初献公派大夫士蔿为夷吾、重耳两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筑城,因士蔿敷衍塞责,城墙内皆充以木柴,并无砖石。夷吾暗知其事,私下告诉父亲,晋献公大怒,亲将士蔿召至殿上责之。士蒍稽首奏道:“臣闻无丧而慼,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献公听罢,竟无辞以对。士蔿于是再拜而出,退而赋咏道:“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適从?”所言一国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不知奉谁为主也。其后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只恨墙高城坚。重耳闻说父亲派军来伐,便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国君兵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敌也。”于是越墙逃走。寺人披自后追至,举剑砍来,断其袖口,遂逃亡翟国。
便在重耳逃亡翟国同年,冬末十二月,于北国大雪纷飞之际,又有一人奔波于逃亡之途,比之重耳愈加狼狈万状,穷困落迫。列位看官,你道此人却是哪个,直说得如此郑重?却乃是虞国大夫百里奚。此时虽然名声不显,但其后却是一代名相,助秦穆公成为一代霸主者也。由是便说百里奚,请列位看官静听。百里奚出自姜姓,乃宋国宛人,后称百里氏,亦称百里子或百里,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因在家身为其父庶长子,故又称孟明。
百里奚与齐相管仲家境相类,较之管夷吾尚年长八岁,但且更加赤贫。虽然才高八斗,但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年轻时只得替人养牛为生,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妻杜氏。宋国乃遗商公侯,宗法制度森严,平民绝无希望入仕为官。杜氏很有见识,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旷世奇才,于是鼓励百里奚离开故乡,出游列国求仕。当晚计议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杀家中惟一下蛋母鸡,并劈门闩为柴,炖鸡煮饭,给丈夫饯行。百里奚问道:“将门闩为柴,则以何闩门?”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门且无用,留闩何为?”百里奚感动下泪。
饭毕,杜氏乃将家中所有装入行囊,就此打发丈夫离家上路。百里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诸国难有出头机会,乃一路往东而行,历经宋、鲁,又至齐国。因朝堂无人,又兼时运未通,故此都未得到录用。在齐国日久,百里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讨,四处浪荡漂泊。因见齐国不能为用,便欲还家,西行复至洛阳。忽见街上高车驷马奔驰,就连车夫亦较自己衣着光鲜十倍,不由悲从中来,寻思无颜回见殷勤嘱托发妻,于是止于宋国郅地。忽这一日,百里奚来至鸣鹿村,入一茅庐求乞,见房主乃是一名中年壮汉,虽是乡农打扮,却是骨格清奇,气质不俗。那汉并不以来客衣衫褴褛加以小视,反而热情相款,以礼相待。两人一番高谈阔论,各自惊喜异常,互相钦佩对方才学,就此结为知己。你道那农夫壮汉却是何人?实乃是一个隐士,子姓,蹇氏,因平辈行三,故曰蹇叔。因系周朝遗民,虽不似伯夷、叔齐般耻食周粟,但也端地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乐于农耕,留恋山水,是个林泉高士。
于是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结为兄弟,百里奚总算安顿下来,结束流浪乞讨生活。蹇叔比百里奚年长一岁,是为兄长,百里奚便为小弟。蹇叔家境也甚清贫,百里奚只好重操旧业,帮村里人养牛为生。此时齐国内乱,齐襄公被弑,公孙无知自立为君,悬榜招贤。百里奚闻知,欲往齐国应聘,蹇叔却道:“无知得位不正,迟早败亡,我弟休去。”百里奚从之,继续养牛。未过多久,蹇叔预言应验,公孙无知被杀,公子小白回国为君,无知党徒多被清洗。百里奚闻信,暗敬兄长先见之能。其后齐桓公招贤,其便不敢前往,由此错过仕齐。
又过数年,复闻周王子颓极喜养牛,宫中牛倌皆都得宠,信任无比。百里奚复又心动,欲以养牛之技自荐于王子颓。蹇叔又劝止道:“王子颓身为王室宗亲,却喜养牛,难成大事,我弟还是休去!”百里奚实在挨不住穷困,说道:“弟仗养牛之技,货卖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蹇叔见不能劝,遂道:“既如此,贤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阳找你。”百里奚于是告别蹇叔,往洛阳去见王子颓,说养牛之道。子颓闻言大喜,便用百里奚为家臣,助己养牛。没过多久,蹇叔果来与百里奚会合,百里奚荐兄于王子颓,子颓亦善待之。蹇叔却谓百里奚道:“我看子颓志大才疏,性情浮华,身边皆奸佞小人,必不长久,弟宜早去。”百里奚不舍道:“话虽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弃之岂不可惜?”蹇叔叹道:“贤弟久困,所谓饥不择食。我有故友宫之奇,在虞国为大夫,可荐贤弟于彼为官。”
百里奚闻言喜道:“如此妙极!弟若得官,便可还母妻温饱富贵。”于是便索荐书,离开洛阳,北至虞国,来见宫之奇。宫之奇见有蹇叔荐书,又与其交谈,惊叹大才,遂引见虞公,封为中大夫。其后蹇叔亦至,拜见虞公而退,言于百里奚道:“我看虞公刚愎自用,贪财短视,不似有为之君。贤弟乃烈烈大丈夫,岂可轻易失身于人?宜另寻明主事之。我闻晋公子重耳颇有贤名,日后必会发达,我兄弟可往投之。”百里奚年近半百,终得大夫高位,岂肯轻弃?于是不答。蹇叔见此,已知其意,遂叹惋道:“贤弟为生计所迫,甘愿屈身于小国暗主,愚兄不忍劝阻,就此告辞。他日若不得志,便来鸣鹿村寻我可也。”百里奚知道兄长去意已决,遂置酒饯行,依依惜别。而两人经此一别,就是三十年之久。
送走蹇叔,百里奚乃向虞公请假,返乡探亲,欲将家人接到京城享福。但至乡里,却见一片残垣断壁。原来五年前适逢大灾,老母病死;妻杜氏生有一子,苦无丈夫音讯,只有携子出外逃难,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百里奚打听母亲所葬之地,长跪坟前,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由是回虞奉职,一边派人到处寻找家人,多年来毫无信息。百里奚身居高位,自有达官贵人欲与结为姻亲,皆都不应。时光飞逝,光阴易过,转瞬便过二十余年,百里奚已年届七十古稀,妻子杳无音信,其亦不曾再婚;形单影只,国内卿士大夫皆以为异。
二十余年之后,蹇叔预言竟然再次应验。周大夫边伯作乱,赶走天子惠王,将王子颓立为天子;但未过两年,惠王又在郑、虢二侯相助下还国复位,将子颓杀死,复辟成功。百里奚闻而大惊,自语道:“若不从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未料其后未几,蹇叔预言再次应验,晋献公借道伐虢,大夫宫之奇劝谏不从,虞公因贪宝璧良马,终应允晋国借道。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无能,为保官职,便即缄默不语。结果晋在灭虢之后,返回时顺手灭虞,百里奚便被晋军所俘。随后秦晋联姻,百里奚便作为晋伯姬陪嫁奴隶,被送去秦国。百里奚历经磨难,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宝贵皆归尘土,临老来却成奴隶。临出行秦国时方才明白,自己结拜兄长蹇叔算无疑策,实乃当世奇人,由是衷心拜服,但只叹醒来已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