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幽冥之间
姜采回头:“找人喝酒啊。你又不喝,和你干坐着多无趣。”
张也宁没吭气。
姜采等了一会儿,问:“你到底喝不喝?”
张也宁冷淡:“不喝。”
姜采:“那我找好玩的公子壮士去?”
张也宁:“随你。”
姜采随口道:“和人睡也没关系?”
张也宁目光如电,刹那让她酒醒。而他冷然:“随你!”
姜采有心逗他,试了他好几句。但她得意忘形,试探得有点过火了,她意识到自己嘴快时,张也宁目光幽冷地觑来一眼,姜采的酒都醒了一半。她僵立原地,手中捏着的酒坛顿时觉得无比重。
姜采踟蹰间,张也宁瞥过她一眼后,目光移开,闭目调息去了,一副不打算再与她说话的样子。
姜采僵片刻,也有点儿不悦了。想她自来或高高在上,或独来独往,从未遇到这么阴晴不定的男人。她不过开几句玩笑,他便拉不下面子。
道修都是麻烦的玩意儿。
姜采提着酒坛便走,带着那点儿火气,当真去寻好看的年轻公子们喝酒去了。
她脾气燥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压制体内的魔疫,压抑太过,到底会影响情绪;也许是和张也宁在人间呆了好久,她预感到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也许是她一直没有睡到张也宁,欲求不满,心中烦躁。
如今借酒消愁,一时间尽数发泄出来。
--
姜采和张也宁分开后,也并没有离开多远。她也没有真的去寻什么年轻英俊的小哥去喝酒,而是独自寻了一处少人的树下坐着,一人喝起了闷酒。
她毕竟不是凡人,隔着几丈远,她偶尔抬眼时看向张也宁,见他一直闭着眼在修炼,她心里更加烦躁。
她说不出这种烦躁的缘故,思索了片刻后,归结于——“大概是情劫作怪吧”。
是情劫这种虚无缥缈的劫数,让她经常心慌意乱、心烦气躁、肾火过旺、想要男人。
“姜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怎么不和张道友在一起啊?”
姜采低头喝酒间,之前邀请她来参加篝火宴的几个年轻后生发现了她,就凑了过来。姜采对他们敷衍两句,依然喝酒。几人一思量,干脆盘腿坐了下来陪姜采。
他们好奇:“姜姑娘,你莫非是和张道友吵架了?”
姜采低着头,漫不经心:“我说了几句错话,他生气不理我了。”
几人恍然。
姜采手在地上一捶,沉思:“但我怎么觉得,我们两个之间,经常是我在道歉?我在哄他?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错过一样。这不太正常吧?”
几个男子面面相觑。
半晌,他们推举出一人出来支吾:“这,情人之间,这不都很正常吗?”
姜采一怔:“情人?”
几个年轻男子惊奇了:“难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姜采怔住了。
她一时间难以说清她和张也宁的关系。
他是她的朋友,她帮他渡情劫,他前世喜欢过她,她这一世对他有点意思,他们还约好待他成仙后仍要试一试,偏偏他在成仙前必须要断情……
姜采想的头疼,只觉得她和张也宁的牵扯太深了,情人无法代表他二人的关系。
她长叹一声,酒入喉肠,她只好含糊道:“大约就是那种关系吧。”
几个后生了然笑,同时有点儿失落。
姜采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绪,她手一扬,给他们倒酒,几人坐着一起喝了起来。喝得多了,一个年轻人酒劲上头,不好意思道:
“其实一开始见姜姑娘,我也心生仰慕。姜姑娘和寻常的姑娘家都不同,就是让我移不开眼。我看到姑娘的时候,心里想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姑娘?跟我笑的时候一点不扭捏,很豪爽,可以开玩笑。人又长得漂亮,有时候看人的眼神,还让人害怕……但是,姜姑娘就是和别的姑娘不一样,我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姑娘了!“
其他后生迫不及待:“我也是!”
“我也是!”
姜采挑眉。
她给他们倒酒,与他们敬酒,笑眯眯:“喜欢我?”
几个后生看她如此,便又是心动,又是心酸。他们道:
“只是仰慕而已。姜姑娘何止和寻常女子不同,寻常男子也不如姑娘的英气。说句浑话,姑娘当时让我试酒坛的重量,我提不起来时,看到姜姑娘笑起来,我那时候鬼迷心窍,都想脱口而出,问姑娘还需不需要小弟。
“我想跟随姑娘。”
其他人鹦鹉学舌:“我也是,我也是!”
那个喝酒喝得最凶的年轻男子失落抹眼,叹道:“但是姑娘看不上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配得上姜姑娘。”
姜采将酒敬到他面前,对他垂目一笑。男子面红耳赤,看到姜采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看不上任何人。若想得到我的喜欢,请变得优秀,来走到我的面前。情爱姻缘靠天定,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却不是只有一个情字。”
她这番说辞,已经对很多人用过了。包括赵长陵,包括以前追慕她的修士,也包括眼前的几个年轻男子。
几人一愣之后,大受鼓舞,再次喝酒时,便开怀很多。
众人笑起来,气氛比方才更好了。气氛亲昵多了后,几人就好奇地向姜采打听张也宁:
“姜姑娘,你真的和那个张道长是同路人啊?”
姜采莞尔,颔首。
他们好奇:“道长也能娶老婆?”
姜采被噎住,同时被酒呛得咳嗽。面染红霞,她慌乱地摆了好几下手。她笑叹:“他不是寻常道士,我们都是修士。我是他未婚妻哎。”
几人:“哎?!修士!”
他们大吃一惊,因没有见过修士。若是平常,他们也许不信,但是现在喝多了酒,姜采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他们拉着姜采打量:
“修士跟我们长得一样吗?你们也是人吗?也吃五谷杂粮吗?你们每天吃的饭,是不是比我们多好多啊,你们也会嫁人,也会娶老婆吗?你们怎么同房啊,你们……”
姜采眼角微抽。
她摆摆手,有点尴尬地问:“寻常都一样,只是我很好奇,怎么讨好男人。你们都是男子,不知可有什么经验……”
她说话时心虚,目光紧张地一扫某处,这一扫之下,却让她腾地站起:
“张也宁呢?”
原来张也宁所坐的地方,那人已经不见了。
几个年轻人摇晃着站起来,大着舌头:“姑娘别着急,咱们帮你一起找人……”
--
在姜采和人言笑晏晏、饮酒作乐的时候,那些动静,皆落入张也宁耳中。
张也宁听她和年轻后生说话谈笑,他的气渐渐消了,开始暗自后悔。他想她是喝多了酒,她平时本就喜欢开玩笑,偶尔口不择言,他没有必要跟一个酒鬼计较。
她还有伤在身。
宁可和陌生男子坐于一起喝酒,也不与他在一起。她恐怕也有点不好受。
张也宁越想越不自在,他纠结半晌,便要故作无事地起身,去将姜采带回来。但他才起身,前面几道人影挡住了他的路。张也宁并未在意,转身要走时,他的路再次被挡。
一个女声骄奢万分,带着酒气:“这位道长好是英俊,我很喜欢,把他带走!”
张也宁本不理会凡人,眼皮不抬,只是他要走时,忽感觉道一股魔气扑面。女子摇摇晃晃地来握他的手腕,他蓦地抬眼看去,法眼观此女眉眼。
果然,他从女子眉目间探到了魔气。
这些魔气杂乱、混沌,极为低等,却附身于人,不容置疑。
姑娘得他望来,一下子满目瞠住,看得呆滞。她身后人追着她尴尬:“小姐,这位是道士,不是普通男子。”
这小姐眉目间戾气横起,在张也宁看来,便是魔气在作怪。他盯着她探查,眉头微微蹙起,小姐则忍不住倾身,握紧他手腕,手指要来摸他的面容:
“这么俊的道长,必然要跟着我一起走……带走!”
张也宁折身,躲开她的手,让小姐扑了个空。小姐目中狠意加深,问身后人:“我爹怎么说的?我看上谁,就能带走谁,难道是假的?”
小姐紧盯着张也宁,道:“我爹说我可以挑最漂亮的美人!”
身后人哄道:“是真的,是真的。”
一个仆从为了哄这小姐,解释道:“小姐你不知道,这篝火宴虽是城主大人为您办的,但是也得有个乐趣。这寻常男子呢,也不能随便带走,万一人家有了情人有了妻子呢?城主大人就吩咐,让人比试武艺,比射箭,全场最厉害的,才能得到、得到……美人。”
他心里想城主女儿平时娇弱无比,就算退婚后脾气变坏,那也不识武艺啊。
谁知这小姐手一张,让人拿弓箭。她眼睛还盯着张也宁,对张也宁勾唇一笑:
“道长,稍等我片刻。我必带你回家。”
身后人直冲张也宁眨眼,拼命暗示张也宁先顺着自家小姐说,别惹事端。他们绞尽脑汁时,张也宁清清淡淡瞥一眼他们,回答这位小姐:“好。”
这次不只仆从,连小姐都怔住,没有想到这般清矜若雪的男子,会答应自己的无理。
张也宁垂下眼,心想他倒要看看这小姐身上的魔气,是怎么回事。长陵城的魔穴,应该已经封住了才对。看他们称呼这姑娘是什么城主的女儿,张也宁隐约想起数月前,姜采好像在这里追过什么人……
姜采还在这里成亲。
呵。
--
夜市繁盛,街巷点灯,巷陌间人烟鼎沸。
长陵城城主女儿如愿归家,正坐于垂着纱幔的马车中,两边跟随仆从络绎不绝,清空了一整条街。
百姓们围在路两旁窃窃私语,讨论的对象,却不是马车中看不到面的城主女儿,而是马车前,那位骑在马上的年轻道长——
“城主家的小姐,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前只是抢男人,现在连道长都抢……”
“这道长好俊俏,难怪小姐看上……”
“换我有那么厉害的爹,我也要抢个这种美人,夜夜笙歌……”
忽然间,黑夜中几个起落,有人踏在屋顶房舍上的砖瓦上,向此处追来。追来的是个女声:
“小姐且慢,这人你不能带走!”
骑在马上垂目想着魔气的张也宁一顿,他蓦地抬头,向那屋檐上的青白色相间的女式武袍看去。众人齐齐看去,见兔起鹘落,那姑娘跳跃迅疾轻快,几下就追到了马车近前,立在屋顶上。
姜采立于房檐上,手持弓箭,只指马车。
她微微笑:“听闻小姐是用武艺来赢得美人的,不巧在下也略通武艺,方才却忘了和小姐比一比。我也不欺负小姐——”
说着,她手向发间一拔。下方夜火繁灯下仰目的百姓们发出惊呼声,马车中的城主家小姐气急败坏地掀开车帘,却在仰头时看得一怔。
夜光下,青衣女郎立在马车对面的屋顶屋檐上,衣袂飘飞间,她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长条白布。青衣女郎嘴角噙着一丝笑,用布条蒙住了眼,只露出玉润面容,微勾唇角。
那立在屋顶上的女郎,向马车的方向抬起了手中弓箭。
张也宁定定仰望。
他身后,小姐气急败坏:“快拦住她!她要当街抢人么……”
“嗤——”
箭不等人。
连出三箭,直直射向张也宁。
张也宁动也不动,白衣翩然,被擦过来的箭只激起的风吹得飞扬。那箭直直擦过他面颊,向他身后的马车射去。小姐惶恐地跌坐在马车上,一头冷汗,只觉得那箭要将自己射死在马车上。
那屋顶上的蒙眼青衣女郎,射箭之间,向下飞跃跳来。
“呼——”
张也宁座下的棕马不安而叫,扬蹄跳起时,张也宁仍不动作,只在众人的惊呼惊叹声中,看到暗夜中那射箭女郎向此方向袭来。姜采武艺何其高,哪怕蒙着眼,她也准确无比地勒住了乱跳的马,曲腿在马头上一擦,向下夹住马肚,坐在了张也宁面前。
她手中的弓箭,仍向前而指;白色布条飞扬,唇角微微上翘。她的衣袖,缠上他的袍袖。
张也宁向前伸手,缓缓地将布条摘下来,露出她的一双眼睛。
姜采看着他,声音很轻:“是我赢了你,你该跟我走。”
“咔擦。”
这一刹那,张也宁听到自己心魂荡然一跳的声音,如若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