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星空下的师徒
对于这样的隔阂,伏城心里有点不痛快,没有其他原因。就是伏城对周玄逸掏心掏肺知无不言,对方偏偏要跟你隔着一层膜,太不痛快了。
白麓城没有宵禁,伏城和周玄逸刚好走在太白街上,太白街夜市已经摆出来,四周是来往的人流,耳边是小贩的吆喝声。
伏城突然停下来,他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要问什么,道:“你想起什么了?”
周玄逸觉得这事情需要解释下,但他向来不擅长和别人解释什么,吐出来的两个字还是干巴巴的,“没有。”
伏城出奇的认真看着周玄逸道:“我最恨被骗,要是被我发现你早就恢复了记忆在这儿装傻充愣,我就……”此时一个路人撞上伏城的肩膀,伏城下半句话也跟着被磕没了。
伏城有点烦,朝那人的背影骂了一句,“走路不长眼吗?”
那路人被骂有点不爽,扭头看了一眼,看到对方腰间挂着两把大刀,顿时什么不爽都咽进肚子里,夹着尾巴跑了。
四周人越来越多,两人停在路中央,实在不像话。
“你就什么?”周玄逸一挑眉问道,他有点好奇,伏城不能杀人,还能说出什么威胁的话。同时心里又有点他并不想承认的忐忑,因为他确实有件事对伏城说谎了。
伏城本想说那你这辈子都别指望着我理你,后来又觉得这话像是小孩子拌嘴,幼稚的厉害,于是生生咽下去,道:“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舌头拔出来。”
周玄逸压抑住笑意,觉得伏城的恶言恶语娘了吧唧的,心里在笑,声音却还是冷的:“威胁人都不会,你怂不怂?”
“那应该怎么说?”
周玄逸淡淡道:“把膝骨挖出来喂狗。”
一个人没有了膝盖骨,表面上似乎看不出少了什么,但两条腿却是彻底废了。伏城道:“多大仇多大怨,你也太狠了吧。”伏城说完之后突然想到了周玄逸右腿膝盖上那道骇人的疤痕,周玄逸也曾遭受这样的酷刑吗?
“还有更狠的,”周玄逸继续道:“承天穴灌金水,凌迟,拔了舌头也行,但也要挖了眼睛砍了双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比如用铁刀把肋骨当琵琶弹……”
“停停停,你以前是刑部的吧?你等会儿是不是要把十八大酷刑都说一遍?”伏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断周玄逸的话。
“刑部?”周玄逸念着这两个字,刑部也说得通,周玄逸会仵作,心里装着天底下的酷刑,刑部?说不准还真是刑部的,毕竟没听说过哪国哪朝的太子知道这些下贱东西。
伏城道:“行了,别念了,我跟你没那么大仇。”
周玄逸一点头,道:“我怕你蠢得着急想不出来,帮你一把。”
伏城叹一口气,这人到底是怎么顶着那么一张好看的脸说出这些话的,道:“你不损我两句不舒服是吧?”伏城感觉出来了,周玄逸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话不多,说得言简意赅,好像多说一个字就能要他的命。但跟伏城在一块儿,损人损得要命,噼里啪啦一长串都不带喘气。
周玄逸点头,道:“说两句就舒服了,我是病人。”
周玄逸补了后面一句,合着伏城还得让着他,伏城道:“你要脸吗?”伏城脑子里想着怎么找机会报复回去,刚才那点不痛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周玄逸觉得这话题扯下去简直没边了,道:“行了,你别愁了,我没骗你,我骗你你把我舌头扯下来。”说着舌头舔了一下上牙,道:“你油炸了都行。”
伏城突然就没音儿了,只看见一截粉红的舌尖舔着白色的贝齿,像一尾红色锦鲤游过,一眨眼间消失在两片唇瓣间,伏城心没由来的跳快了一下,在胸膛里很不安分。
周玄逸不知道伏城都想哪儿去了,问道:“雪凤娘体内搜出的两根针是不是在你那儿?”
伏城刚才那点小心思冒了个小芽,被这句话吓得缩回去了,蛰伏在内心深处再也不肯探出头来。伏城道:“哦,放在住处了。”
周玄逸道:“你晚上睡哪儿?”
伏城跟周玄逸认识这么久,还是不习惯对方话题转来转去,答道:“钟楼,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玄逸刚得知自己花了伏城不少钱,这时候鸠占鹊巢,把主人赶出去住好像挺不人道的,用了自己仅存的一点点的慈悲心,关心关心伏城这个临时充数的小跟班。
周玄逸道:“去看看银针,试试还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周玄逸说完这句话之后,伏城反而有些不自然,不自然到周玄逸都有点诧异,伏城道:“我等会儿带给你。”
“不能去?”伏城的表情倒是激起了周玄逸的探究心来,伏城有什么事儿瞒着他?
伏城的表情有点发冷,似乎也有点紧张,他从未带过别人上钟楼,那是他独处的一片私人领域,但周玄逸这个性格,越瞒着反而越要刨根问底,与其让他挖出来还不如自己带着。
伏城没有住客栈,他住的地方是一桩废弃的钟楼,几块砖头都已经剥离,这里曾经是南城的要塞,后来随着南城的没落一起没落,变成了乌鸦野兽长居的地方。
伏城带着周玄逸来到钟楼底,周玄逸环顾这个地方,钟楼矗立在南城边上,搞不好这里曾经是一个烽火台。
周玄逸的腿脚走平地还行,走楼梯就有点费劲,但他也不好意思强求伏城背他,到钟楼顶的时候有点喘。
上去之后入眼便是一个巨大的铜钟,上面雕铸着辟邪镇宅的貔貅。但这足有一人高的铜钟已经残损,再加上这钟似乎有千斤之重,远不是一人能抬起来的,这就是至今还未被白麓城的乞丐流民拿走变卖的原因。
伏城没事干的时候很喜欢在这儿待着,在这里能把整个白麓城尽收眼底,这让他感觉十分安全。运气好的时候能碰到一些野禽,不论是喜鹊、乌鸦都会让他兴奋一阵。
周玄逸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小的钟楼。钟楼最顶端是一个类似于阁楼的结构,周玄逸站在下面瞥了一眼,看到上面似乎有一些床铺被褥什么的,这大概就是伏城住的地方,东西收拾的井然有序,伏城不像是暂时在这里歇脚,似乎经常来。
伏城这人呆着的地方都有些诡异,比如柳荫巷的破庙,比如这个钟楼。
钟楼看台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剑,半个剑身都陷入在地上,并不是什么名家宝剑,露出的半截剑身经过风吹日晒变得锈迹斑斑。地面上有不少刀剑留下来的刻痕,都在表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
“给你。”伏城把包着手帕的银针递到周玄逸面前。
周玄逸接过银针不仔细看,反而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伏城似乎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又不想对周玄逸说谎,他偶尔会上钟楼来,坐在这把刀前,望着整个白麓城出神,伏城简略的说道:“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伏城的声音轻飘飘的,随着一阵风而消散在白麓城的空中。
周玄逸听这句话有点梗得慌,这个他嫌弃的二愣子原来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周玄逸很想问伏城等着的人是谁,这里又有过什么恩怨。但这些并不是周玄逸能够干涉的事,他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
周玄逸绕着剑身转了一圈,发现剑柄上刻着两个被磨得已经看不出的字,周玄逸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大概是云起二字。
云起……云起似乎是一个人名,徐云起是谁?难道伏城等的人是徐云起?
等等,徐云起!周玄逸想起来了。徐云起是正玄山的门面,少年天才,十五岁大败青城山三大长老之一,年少成名,三十岁位列天下十大第四,三十二岁成为正玄山掌教,如今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十五岁而已。
周玄逸并不是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对于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认知,只不过散乱的厉害,需要一条顺畅的逻辑穿针引线,他在自己脑海中搜刮徐云起的消息,发现他真的知道这么一个人。
正玄山?伏城是正玄山的人?
周玄逸望着伏城,伏城也在看他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他双眼间的疑问。
周玄逸第一个反应是,如果问出来的话,伏城大概会生气。但周玄逸这个人还偏偏喜欢往伏城的逆鳞上撞,这事儿在他看来很简单,毕竟伏城是他托付性命的人,知根知底对谁都好,至于生气,这大黄狗一样的性格,哄哄不就好了?
周玄逸问道,“你和徐云起什么关系?”
伏城半垂着眼睛,他在看剑身上的两个字,浅褐色的眼睛有些冰冷的情绪,道,“我师父。”他说话简短,好像不情愿和正玄山掌教扯上任何关系。
周玄逸咯噔了一下,不敢相信伏城竟然来自天下第一道山正玄,他不是信佛吗?更让周玄逸感到诧异的是,伏城是徐云起的徒弟,周玄逸问道:“我听说徐云起只收过两个徒弟,第一个是江为止。”
伏城没有搭话,他的手摸上了剑柄。
周玄逸又道:“石雪剑出江为止,江为止是正玄山最得意的后生,你绝对不是他。”
伏城抬起头来,眼底有些嘲讽的意思,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周玄逸好像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他花了七天才跟伏城的距离有所接近,这一下又打回了原型,他明显感到对方的拒绝。
就当周玄逸以为伏城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伏城开口了:“我当然不是。”
周玄逸小心整理脑海里的措辞,道:“他第二个徒弟据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但命不好,坠崖而亡。”周玄逸顿了顿道,“你不是个死人。”
伏城自嘲的笑意更大:“我也不是。”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事儿匪夷所思极了,徐云起的弟子,怎么会在白麓城的柳荫巷甘愿做一个刀客?
伏城抬起眼睛,额头上的那团火云纹此时就跟活了一般,散发着诡异的气息,隐藏在夜色中扎眼的厉害。
这时候已经入夜,白麓城的夏天很短,眨眼间蝉鸣已经死绝了。白天还好说,晚上出来的时候就要加件衣服。秋天马上就要来了。
冷风充斥在两人四周,对话进行到了冰点。
“不说死了,难道说叛出师门吗?”伏城的话被大风裹着吹到周玄逸耳边,太不真切了,让周玄逸都为之一愣。
伏城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比寻常人更加浅,现在天色暗,其余的五官都隐藏在阴影里看得不够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这双眼睛,浅的像是盯着猎物的豺狼。
伏城一句话给今天的对话定音,道:“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搬去宋小川家养伤吧,老子要回庙了。”
在伏城的眼神里,周玄逸有点理解了,伏城为什么会拒绝别人的触碰,这人的内心比他想得复杂得多。
伏城道:“与其担心我的事,不如多考虑考虑你自己。”伏城说话的语气跟平时没什么区别,但就是感觉到更加陌生。
周玄逸握紧拳头,有些颓然丧气,问清了伏城的来历,以两人的交情为代价,也只挖出了一点信息,伏城内心深处藏着什么周玄逸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去挖掘。自从钟楼对话之后,伏城和周玄逸的关系进行到一个冰点,就连金铃都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寻常。伏城之前天天往破庙跑,和周玄逸说两句就能拌嘴,吃个饭都能见招拆招,金铃时常觉得自己养了两个傻儿子。
伏城已经三天没来破庙,对周玄逸不管不问,也不再殷勤的过来给周玄逸疗伤。
金铃看出了两人关系有点问题,但猜不出是为什么。
金铃进屋的时候周玄逸正靠在床头看书,他耳边垂下一缕头发,卧床太久,那根头发是一条漏网之鱼,却一下子让周玄逸这人鲜活起来,虽然还是带着清冷疏离,但不再像个薄瓷器娃娃一样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