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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二更·赤鱬·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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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鬼使神差地抬指去抹田神医唇瓣上与下颌上的血液, 却怎么都抹不干净。

她垂下首去,瞧见自己指腹上的指纹间嵌满了血液,登时头疼欲裂。

似乎……她似乎……似乎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十九年前, 慕容静因为怀上了情郎的孩子而满心欢喜,即使被爹娘破口大骂,即使被爹娘扇耳光, 她都没有后悔未婚先孕。

她的情郎并非薄幸郎,她一告诉对方, 对方便急匆匆地让其爹娘来提亲了。

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对方的爹娘第六次来提亲了。

她觉得对不起未来的公婆,同时又觉得自己能拥有这样看重她, 这样和善的公婆很是幸运。

爹娘唯恐她的肚子显怀后,会沦落成乡里乡亲的笑柄, 坏了慕容家的名声,不得不答应了。

但爹娘心里头不痛快,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聘礼, 几乎将情郎家掏空了。

不过她的情郎并没有迁怒她,甚至还在她抱怨爹娘之时, 劝她多想想爹娘的好处,毕竟爹娘将她养到这么大不容易。

她想自己上一世定是做了救国救民的大善事,这一世才有幸拥有待她这般好的郎君。

她认真地准备着自己的婚礼,憧憬着自己与情郎执手偕老的日子。

然而,她病倒了,在被诊出喜脉一个月后。

情郎家世世代代从医, 情郎的父亲,也就是她未来的公公为她诊了脉,情郎告诉她, 不是甚么大病,她定会好起来的。

又有五位大夫陆陆续续地来为她诊了脉,这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恐怕命不久矣。

她佯作甚么都不知晓,情郎说甚么都相信,情郎给她甚么汤药,她都喝。

某日,情郎端了一碗汤药来给她,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汤药与她平日里喝的汤药不同,颜色略淡。

她脑中闪现出一个猜测,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情郎对她说这是补药,能让她尽快好起来。

可她是与情郎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郎明显躲闪的眼神让她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汤药乃是绝嗣药,不是甚么补药。

情郎心悦于她,前一阵子同她说过他问了许多曾生产过的妇人,了解了相关知识,清楚了要如何照顾她,才能使她更为轻松地渡过怀孕与生产的过程,还同她说待孩子出生后要如何如何。

情郎不会故意哄骗于她,所以定是想要这孩子的。

而情郎端给她绝嗣药的目的大抵是为了她能尽快好起来。

倘若她不肯喝下这碗绝嗣药,她或许不日便会亡故罢?

情郎在她与孩子中间选择了她,那么她呢?她该如何选择?

孩子太小,她的肚子看起来与怀上这孩子前全无差别。

纵然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这孩子,但她若是不日便会亡故,这孩子如何能出生?

故而,她注定要失去这孩子。

两相权衡之下,她甚么都没说,一口将绝嗣药饮尽了。

果不其然,当夜她便觉得肚子剧痛,下/体潮湿,她伸手一探,烛光将其上的猩红照得无所遁形。

汹涌的鲜血过后,一个小东西从她的下/体流了出来。

她将这小东西捧起一看,小小的一团肉,没有手,没有脚,没有眼睛,还太小,甚么都没有长出来,这便是她与情郎的孩子了。

就在刚刚,她失去了这个孩子。

她失声痛哭,须臾,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原来她的情郎守在外头。

她将肉团给情郎看,大骂情郎太过绝情,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甚是狡猾,分明亦是杀死孩子的帮凶之一,却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情郎将她拥入怀中,温言细语地向她,向孩子道歉,又不停地安慰她。

她感受着情郎对于她的爱意,心道:我以后还能生孩子么?我以后要是不能生孩子了,让他们田家绝了后该如何是好?我小气得很,一旦嫁予他,定不会容许他纳妾。

是以,她试探着道:“我以后是不是生不了孩子了?”

情郎不正面回答她,而是左顾右而言它地道:“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考虑生孩子的事情罢。”

换言之,她生不了孩子了。

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子当真配得上这样好的男子?

她犹豫不决,终是开口道:“你还娶我么?你如果娶我,你们田家便要绝后了。”

而她的情郎却是毫不犹豫地道:“我心里惟有你一人,不娶你娶谁?你难不成想让我娶别的女子,与她做一辈子的怨偶?至于绝后,天底下姓田之人这样多,田家不会绝后。”

“诡辩。”她又哭又笑,抱紧了情郎,“谢谢你愿意娶我。”

情郎却是道:“应该谢谢你愿意嫁给我才是,我区区一介农夫,能得你的青眼实乃三生有幸。”

之后,她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双方开始操办婚事。

她早已为自己与情郎绣好了被面,其上是一双戏水的鸳鸯,亦为自己绣好了嫁衣与红盖头,其上是盛开的牡丹。

身体舒服些后,她又觉得自己绣得不够好,开始重新绣。

成亲前一日,她马上便能绣好红盖头了,却不知何故,突然失去了意识。

而后,她再也没能拿起针线来,自是没能绣完最后的几针。

弥留之际,她握着情郎的手,有气无力地道:“这世间的某一处定有好姑娘在等你,我过世后,我只允许你伤心一年,一年后,你便忘记我罢。

话音犹在,她的魂魄却已从躯壳中钻了出来。

她看见情郎在哭,她很久不曾见过他哭成这副模样了,与小时候被她抢了冰糖葫芦的小男孩儿一模一样。

她伸过手去,欲要为他抹眼泪,她的手竟是贯穿了他的脑袋。

是了,她已是鬼魂了,如何能帮凡人抹眼泪?

于是,她张开了双手,虚虚地将情郎圈在了怀中。

次日,情郎将她放入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中,为她请了和尚来做法事,千叮咛万嘱咐,要和尚多为她念一些经,好让她来世能投生于好人家。

和尚整整为她念了三日的经,她再一次掏空了情郎新攒的积蓄。

第四日,她的棺盖被打开了,一团烂肉被放在了她的肚子上方,她知晓这团烂肉便是她与情郎的孩子,是情郎从地下挖出来与她作伴的。

她与孩子母子团圆了,尽管这团圆的方式一点都不令人开心。

她头七那日,亲朋好友聚在一处,祭拜她,不少人感叹她命薄。

她站在情郎身侧,听见一妇人对情郎道:“邻村厉家的姑娘年方一十又四,你若是愿意,可先见上一见。”

她并不认为这有甚么不好的,旧人缠绵病榻,新人已进门的例子多不胜数。

可她心底仍是有些不舒服,她明明仅仅要求情郎伤心一年而已,竟有人来捣乱。

情郎不出所料地拒绝见厉家姑娘。

死后的第八日,她正陪着情郎坐在自己的墓前发怔,忽而出现了俩人,一人着白衣,一人身黑裳,想来便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了。

是了,她已是鬼了,见不得光,该当去地府了。

她深深地望了情郎一眼,便自觉地跟着黑白无常走了。

黑白无常见她不反抗,便没有用铁索拘着她。

人鬼殊途,从今往后,她便再也见不到她的情郎了。

她过了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见到了阎罗王。

她忍不住向阎罗王乞求道:“可否请王上大发慈悲,容我再见见我的未婚夫?”

见阎罗王一语不发,她豁出去了:“不管是变成猪也好,狗也好,我都想再见他一面。”

然后,她饮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被投入了畜生道,成了一尾赤鱬。

由于孟婆汤之故,她已彻底将自己的情郎忘记了。

一日,她明知自己离水太久,会干渴而亡,不知为何竟不想在沼泽待着了。

她拼命地出了沼泽,一跳一跳地向前而去。

她不清楚前方有甚么,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向前方去。

日头炎炎,很快便将她鳞片上的水蒸发干净了,她极是难受,身体仿佛正被日光切割成无数块。

就在这时,她被一名凡人救了。

这凡人背上背着一只箩筐,箩筐里头尽是各种草药,这凡人便是所谓的大夫罢?

她乃是赤鱬,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同类,不知赤鱬中是否有大夫?

这大夫摸了摸她的脑袋,便将她放入了沼泽当中。

她不明白自己何以舍不得这大夫,从沼泽中探出首来,直到再也见不到这大夫了,才沉了下去。

是因为没有同类,太过孤单了么?

这沼泽连接着一条山溪,她沿着山溪而上,想再见一见大夫,大夫便是从山溪方向来的。

半月后,她得偿所愿,再次见到了大夫,并对他坦白道:“我乃是赤鱬,只消吃下我的肉,便可治百病。”

当日,她便被割下了一小块肉。

大夫并未将她放回沼泽,而是将她放进了后山一矮屋的水缸当中。

她不明白大夫为何要这样做,但她想许是大夫不舍得她离开罢?就像她舍不得大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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