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64
064
散朝之后, 陈御史怒而拂袖。
“我看陛下,怕是连我等的名字都不记得吧!”
“这倒有些夸大了,”
同行的臣工道,“我听闻在军中时, 陛下连一小吏的名姓都能呼得出来, 哪会不识得我等。”
那御史撇嘴, 不过是表达一下不满,倒也不是真觉得皇帝昏庸若此。
不过, 宫里早早就传出了消息, 天子这几夜,都是在含露殿过的, 这含露殿藏了什么妖孽, 大家心知肚明。
要说这当今天子,在政事上, 确实没有什么挑得出错处的, 只在私德方面, 委实叫人诟病!娶谁不好, 偏偏要娶自己的继母!昔日, 东宫那环肥燕瘦, 一个都不册封, 偏偏要册那一个,当真是被迷得没了三魂六魄。
陈御史愤愤不平,那臣工见状,不禁为皇帝说话,
“我说大人,也莫要如此较真。真要计较起来,先帝不也娶了自己的儿媳为妃吗, 再说,温仪公主,不过虚长陛下六载,倒不算相差甚远。陛下虽是真龙天子,却亦是男子,有个一二心喜之人,也是正常的嘛。”
“荒唐,容氏此女,万万不能母仪天下,你难道忘了郗大人那预言了?”陈御史语气僵硬,怒道,“若非陛下性格强硬,老臣纵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规劝陛下将容氏逐出宫去,万不能让那妖妇,危害了我大成江山。”
臣工苦笑一声,“你省省吧。”
御史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散朝之后,皇帝驾临含露殿。
室内没有点灯,一片默默昏黑,他走得近了,方才看见一抹身影,纤细消瘦,蜷缩在榻上,长发在背后铺开,宛如流淌的水墨画,这几日,他没有再给她套链子,限制她的行动,谁想到,她也是哪里都不去,便乖乖地待在这里,等他下朝回来。
谢玉京伸手,就要碰到她的肩,却又生生地顿住。
为什么他会觉得害怕了呢?
他有些不明地看着自己指尖,眼眸垂下,瞳仁中黑沉沉的,沉淀着未明的情绪。
容凤笙翻了个身,便看见了他站在自己榻前,倦意霎时间一扫而空,她连忙坐起身子,眼眸亦是明亮起来,像是亮起的烛火,若是她性子再活泼一些,此时此刻,怕是要直接扑到他怀中了。
“你来啦。”
若是按照宫中规矩,皇后见了皇帝,应当行礼,而后娓娓道出一句,臣妾参见陛下,而不是你啊我啊的,但是谢玉京喜欢这样,他觉得这样很舒坦、很亲密。
“嗯,我来了。”
“给你做了梅花香饼,快来尝尝。”
容凤笙连忙下榻,她端起碟子,放到他面前,淡淡的香气传入鼻腔。
谢玉京却没看那点心,而是皱眉,“你的手指怎么了?”
容凤笙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指尖淡粉色的伤口,愣了一下,莞尔道,“没事,就是摘梅花的时候,被树枝划了一下。”那时候不知怎么,忽地有些恍惚。
没注意,指尖就被一根有些尖利的树枝划了。
不过伤口不大,血珠已经不淌了,也擦过药膏,想必过几日就会好了。
而且就是个很小很小的伤口嘛,又不痛,根本不需要太重视,她这样想着,手指,却被他轻轻捏起来,含进了口腔之中。
手指被温暖的口腔包围的感觉,有点怪怪的。偶尔,还会碰到他软软的舌尖,容凤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玉京垂眸看她,眼神很是纯净。
“不要再受伤。下次这种事交给旁人,好不好?”
不是命令的口吻,却让人下意识想要听从。
“好。”
容凤笙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脸上热热的,反正外面这么冷,她也不想出去了。
“放开了,没有大碍的。”见宫人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来,容凤笙抽了抽手,“快来吃我给你做的点心。好久没做,都手生了。”
谢玉京被她拉着坐下。
“姐姐。”
他似乎对这个称谓上瘾了,看她的眼神透着揶揄。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他点了点那梅花饼。
这些梅花饼上,都画了一个笑脸,憨态可掬。弯弯的眉毛,黑黑的眼珠。
额心正中,还颇为俏皮地,点了一个红点。
“是。”容凤笙坦然一笑,融融若春风。
谢玉京想生气。可看到那抹笑,就算有一点点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他挪了个位置,坐在她身边,与她肩挨着肩。
修长的指尖拈起一块梅花饼,放在嘴里轻轻一咬。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干净了,
“因为小孩子,就是被宠着的,”
容凤笙见他吃完了,将另一块摆到他面前,盯着他,就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一池春水。
“我们遗奴,那么好,又懂事,又聪慧,生来就该得到很多很多人的宠爱。若是旁人有的,遗奴没有。那就让我,来做这很多人,从此照顾你,守护你。”
她拿起帕子,擦去他嘴角的碎屑,“你会像丹灵那般,永不熄灭,”
“人愿君如天上月,我期君似明朝日。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偷懒,”谢玉京的神色很平静,静静地望着她,额心朱砂闪烁流华,衬得他整个人,有些奇异的佛性。
半点找不出从前的暴戾恣睢。
他嘟囔着抱怨,“连想一句新的都不肯。”
容凤笙失笑。
她的手指放在他手心,轻挠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祝福。不过,如今,该由我来为你祈祷。”
她缓缓地合起他的手掌,她的手比他小很多,差点包不住,不过她抓得很紧,合起之后,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就像真的在祷告一样。
她半垂着眼,面容平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安。他亦是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一声一声,平缓安定,传到他心里。
温暖的气息,喷洒在他指尖。
她温柔的嗓音徐徐响起。
“遗奴,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你是我人世最契合、最烂漫的因果。”
……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不做好御寒措施的情况之下,随便外出,容凤笙用自己的身体践行了这一真理。
不过是白日去了趟御花园,摘了点梅花,
夜里,便高热不退。
谢玉京整夜守在一侧。
天微微亮时,他才从她榻边离开,轻手轻脚的,就怕惊扰了她。
过了许久,谢玉京出声问道。
“是不是与施针有关,她变得容易生病了。”
魏宣烨皱眉,“也许,是有一定影响的。微臣先前也说过,人的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娘娘需要时间,缓解那些情感对她的冲击。”
“朕……是不是错了?”
魏宣烨还是头一次听见,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一时沉默了。
只是眨眼间,面前的青年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缓缓走向药炉,波澜不惊道,
“药给朕,朕亲自煎。”
魏宣烨闻言一怔。
说了注意事项之后,便让药童将药包给了皇帝。
果见,这位帝王拿着扇子,蹲在药炉子边,眉眼低垂,轻轻扇了起来,他一身锦衣华服做这种事,很是有些违和,魏宣烨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随父一起,到过很多娘娘宫中看诊,那位老皇帝风流成性,宠妃生病时,也会搂着温声安慰,可就算再心疼,也不会蹲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给一个女人煎药。
因为帝王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将女人放在首位,那是昏君才会干的事,即便谢絮活着,他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但……魏宣烨再度看了那青年一眼,或许,他跟那位躺在榻上的女子,二人的关系更像是寻常夫妻。
他们根本没有皇帝与后妃的屏障,亦没有主仆的名分。
……
自从容凤笙生病后,所有事情,都是谢玉京亲力亲为。
正是非常时期,他变得疑神疑鬼,极为缺乏安全感,含露殿的人手,都被他加强了一倍,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甚至上朝也不去了,止喜来催,他立在她榻前好半晌,忽然俯身来抱她,竟是动了带她去上朝的念头,容凤笙觉察到这点,立刻哭笑不得地制止了。
容凤笙拍掉他伸过来的手,力气很小,不痛不痒的,她喉咙一痒,轻轻咳了一会儿,才说,“像是什么话?臣子们在底下瞧着,怕是要在心里骂你了。”
谢玉京却固执地抓着她的手,眼里的意味很执着,容凤笙心里又酸又软,便半支起身,靠近他,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喉结一滚,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动,虔诚得像是在感受神明的光芒那样。
勾着她的手指,也慢慢地收紧。
亲了好久,才亲得他终于歇了那心思,她长舒一口气,靠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轻柔安慰。
“陛下宽心,我会好起来的。”她的脸色,因为生病显得苍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阿笙。”
这种时候的他,显得好脆弱,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大狗狗,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
“你要快点好起来,我真的很担心你。”
“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陛下不用太担心,快去处理政务吧。”看向不远处堆积成山的奏折,容凤笙微微叹气,推了他一把。
见他不动,手下不禁用了力气,眉间微蹙,“国家之事刻不容缓,怎能因私废公。快去吧,乖。”
谢玉京瞧了她半晌,这才起身。
一旁的止喜连忙上去磨墨,顺便抹了把泪,谁说他们这位皇后是妖后的?
这才刚醒,便催着皇帝去处理奏折,分明是贤后,大大的贤后好吗?!
夜间,容凤笙倏地惊醒。
感觉到身上压着沉重,有人柔软的唇瓣,在脸颊不住游移,从鼻尖,一直吻到嘴角,一下一下,淡淡寒梅香气钻进肌肤,手腕也被人摩挲着,继而十指相扣。
“倘若有一天,我做错了一件事,”
“你会怪我吗?”他低哑的声音传来。
“错的?”
容凤笙想了想,“你为什么会做错的事?”
为了什么呢……
“不想我的公主背负那么多,不想你还惦念着别人。”
我的公主,容凤笙心里笑他肉麻,还有,什么别人,她心里除了他,哪里来的别人。无奈身体没什么力气,又被他亲的浑身发软,感觉到他湿润的唇瓣,一点一点啄吻着耳垂,痒痒的。
他说,“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所以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
“好,”她困意浓重,嘟囔不清,微微收了收十指,就好像主动与他十指相扣那般,“我相信你。”
夤夜,地牢。
哗啦,隐约有锁链拉动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腥臭潮湿,令人作呕。
一人绑在刑架上,凹凸有致的身躯,彰显出这是个女子。她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鞭痕交错着极为可怖。
房门咔的一声响,有人缓缓行近,寒梅香气冲散了那股恶臭。
罪犯微微抬眼。
一抹牙白色,纯洁干净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谢清莺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难道因为她要死了,所以才见到了——
“陛下?”
来的果然是陛下,却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