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围杀
兖州府,邹县,白马河岸。
百余衣衫褴褛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着《大诰》。
就在这群百姓不远处,正有两伙人在对峙。
一伙身着衙役服饰,领头的正是邹县县令全秀善。
与他们对峙的,则是一群身着土红色短服的壮汉。
看样式,正是大明预备役的制式服装。
而领头的,则是一名身着皮甲,腰跨苗刀的彪形大汉。
只可惜,这名大汉右手被齐腕斩断,只有一只左手完好。
此人正是大明邹县县尉、兼预备役负责人卢大壮。
他时不时的用仅剩的那一只手,去捋自己左胸衣襟,那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一柄长刀。
大明的九级功勋各有标志。
九等公士是一杆长枪,八等上造是两杆长枪头部交叉,七等骑尉就是三杆长枪交叉。
六等大夫则换成了一把长刀,一二三把刀代表中三勋。
上三勋则是剑加一个盾形边框,同样是根据剑的数量分等级。
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获得功勋封赏之人,可以用金线绣在左胸衣襟以示荣耀。
卢大壮衣襟上绣的是一把长刀,代表着他拥有大夫的勋位。
大明标准的军功特权阶级。
当然,如果没有这个功勋,他也不可能军转官成为县尉。
此时他正不屑的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吊儿郎当的道:
“这不是全县令吗,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全秀善指着他,喝道:“卢县尉,是谁给你的权力,调动县内预备役的?”
卢大壮一脸无辜的道:“全县令你可不要血口喷啊……那个人,我老卢向来最守规矩。”
全秀善冷喝道:“事实就在眼前,你还想狡辩?”
卢大壮左右看了看,故作恍然大悟的道: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啊,全县令你可真误会我了。”
“我今日带着兄弟们出来拉练,兄弟们跑了一上午口渴,我带他们到这里乘乘凉喝口水。”
“全县令,你总不能不让兄弟们喝水吧。”
全秀善被堵的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说道:
“那你为何要阻拦本官捉拿这群刁民?”
卢大壮苦口婆心的道:“全县令,你好好看看他们手中拿的是什么,大诰啊。”
“太上皇定下的规矩,只要有冤屈,皆可手举大诰去皇城告御状。”
“沿途官吏皆不得阻拦,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你现在若捉拿他们,就是死罪……我这是在保护你啊。”
全秀善被他恶心的差点要吐了:“你可知他们要告的是谁?”
“曲阜孔家,圣人之后岂是他们这些刁民能亵渎的?”
卢大壮猛然收起嬉皮笑脸,反问道:“圣人后裔?难道比皇室宗亲还高贵吗?”
“你……”全秀善被问的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还真不敢回答。
说圣裔重要?
目前皇权是被士大夫们压制了,可想杀一个县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说皇家重要?
就目前这形势,士大夫们也能让他罢官去职。
更何况他虽然不是理学门徒,却也是儒家出身,孔子也是信仰。
所以,他怎么回答都不是。
关键是,前脚士大夫们刚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逼迫皇帝惩罚了代王,还弄死了驸马欧阳伦。
现在又无视孔家罪行,那这脸可就丢尽了啊。
这也是他前来阻止这些百姓进京的真正原因。
只要将这些人抓回去,将曲阜的事情严严实实的遮住。
圣裔依然是圣裔,士大夫们依然可以高举礼法大旗执掌权柄。
然而,卢大壮出现了。
他自然知道卢大壮那些话都是借口,可毫无办法。
深吸口气,他诚恳的道:“卢县尉,你可知此事的后果?”
卢大壮冷笑道:“难道比逼着太上皇处死驸马还严重吗?”
全秀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本他只是有些怀疑,现在敢百分之百确定了。
这就是太上皇的反击。
从他接到消息,得知有百余百姓手举大诰进京告状,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作为基层官吏,他太了解百姓的秉性了。
若没有人引导,是不敢这么做的。
更何况,他们哪来那么多大诰?
当时他就怀疑,有人要搞事情。
但想不通是谁的手笔。
见到卢大壮的第一眼,他心中就一咯噔,隐隐有了猜测。
但依然没敢往太上皇身上想。
直到卢大壮连续提起逼宫之事,他才确信这就是太上皇的手笔。
难怪太上皇一直隐忍不发。
不是他转性子了,而是布一个弥天大局。
一旦这些告状的百姓进了京,那
后果……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了。
然后,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退走。
他虽然出身儒家,却不是理学门徒,和逼宫的人也没有什么瓜葛。
完全可以明哲保身,至少也能保全自身。
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趟这一趟浑水。
想到这里,他面露感激之色,朝卢大壮行大礼道:
“若非卢县尉提醒,我险些酿下大错矣。”
卢大壮反而有些惊讶,这人变脸好快啊。
但全秀善接下来的动作,却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只见全秀善先是让衙役将身上的钱取出来,然后捧着钱来到百姓面前:
“诸位父老,方才本官不知就里多有鲁莽,还请海涵。”
“我与同僚凑了一些盘缠,还请诸位收下。”
这下,百姓们傻眼了,什么情况这是?
这时人群里一名精瘦的汉子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
“谢青天大老爷。”
其他百姓也跟着一起喊:“谢青天大老爷。”
将钱散给百姓,目送他们离开,全秀善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啪啪啪……”卢大壮一只手拍着断掉的臂膀,道:
“精彩,全县令之智,让某佩服。”
全秀善苦笑道:“卢县尉过誉了,若我真聪明,今日就不该来。”
卢大壮笑道:“哎,你也是不知就里,怕有乱民入境,甘冒天险带人前来探查,何过之有啊。”
全秀善露出意外、惊喜之意,这话就是在帮他遮掩啊。
可两人平日里关系并不对付,卢大壮为何要帮自己?
但不论是为什么,这个人情自己必须要承。
于是他再次下拜,说道:“谢卢县尉提醒,回去之后某在家中设宴,还请赏光。”
卢大壮笑道:“好说好说,不过现在我要去保护这些百姓,吃饭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全秀善说道:“辛苦卢县尉了,我等你凯旋。”
之后两拨人各自离开。
路上,邹县捕头不解的问:“明府,此为何故?”
全秀善没有解释,而是严肃的道:
“不要问那么多,告诉所有人,今日我们是来查看流民的。”
“如果不想死,就按照我说的话去说。”
那捕头也不傻,顿时就猜到可能关系到上面大佬斗法,当即就不敢再问。
其他衙役虽然一副懵懂的样子,但上头都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也不敢乱说。
另一边,卢大壮的副手,也问了一个问题:
“县尉,为何要帮那全县令?”
卢大壮嘿嘿一笑,说道:“他是个聪明的明白人,这样的人才好打交道。”
副手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聪明人就聪明人,为啥还要强调明白人?
不一直都说我这样的憨厚人好打交道,聪明人都狡猾不好打交道吗?
怎么到县尉嘴里全变了。
不懂,不懂。
然而卢大壮没有解释那么多,快步向百姓追去。
告状的百姓走的这条路线,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从曲阜去洛阳,一路向西是最近的。
然而曲阜正西是兖州府嵫阳县,理学势力强大,这条路很不好走。
曲阜向南虽然绕了远路,但邹县县令全秀善属于无帮无派那种,不会为了孔家不顾自身安危。
且还有卢大壮接应,非常的安全。
顺着新开挖的白马河就可以来到昭阳湖。
可以从这里乘船前往洛阳,路程远了速度反而更快。
关键是,这些百姓没有直接登船去洛阳,而是在昭阳湖畔停了五六天时间。
每天都在向不同的人,讲述着自己的冤屈,以及此行的目的。
作为大运河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昭阳湖非常的繁华。
十余万人生活在这周围。
天南海北的旅人在此歇脚,每日在此停靠的周转的船只上千艘之多。
短短几日,孔家在曲阜的所作所为就被传扬开来。
等这些百姓登船后,也并不是直接去往洛阳。
而是每逢大型停靠点,都会停下来讲述自己的经历。
然后这些事情通过旅人的嘴,传向天下各地。
传言这东西,懂的都懂。
传播过程中必然会扭曲夸大,很快孔家在曲阜吃人的流言都出来了。
并且传播的人还信誓旦旦,赌咒发誓有百姓逃出来,正去洛阳告御状。
要知道,大运河沿岸可都是经济重镇。
而大城市的居民,更加关注政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最近大半年,理学派斗皇权不可开交,更是让百姓们对政治事件非常敏感。
当状告孔家的事情传出后,引起了广泛讨论。
有人相信,有人怀疑,有人干脆直接否定。
还有人勃然大怒
,认为是造谣。
但不论信与不信,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产生好奇心。
孔家作为圣人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一旦他们产生了好奇心,就会主动去收集相关信息。
等到朝廷的官方通报下来,消息会传的更快,引起的轰动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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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百姓集体告御状的事情,先一步传到了洛阳。
大家都不傻,马上就猜到了缘由。
之前一直很失望的权贵们,都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太上皇糊涂了,而是挖好了坑等着那些人跳啊。
有些脑子转的慢的,也从同僚那里得到了答案,不禁连连叫好。
然后就是后怕,太上皇依然是那个太上皇,而且更加阴险了。
还好这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跟着整幺蛾子,否则下场堪忧啊。
官僚集团是何等的震惊可想而知,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封锁消息,将那些刁民全部弄死。
然而已经晚了。
“现在全洛阳的百姓,都在谈论此事。”
“码头上站满了人,都在等着那些刁民到来。”
左川面色凝重的说道:“而且……”
刘敩追问道:“而且什么?”
左川语气艰难的道:“而且百姓皆认为,我等连皇子驸马都敢处置,定然可以为曲阜那些百姓伸冤。”
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能力。
好半晌,赵叔才说道:“好一招捧杀啊,好,好手段。”
陈瑛气愤的道:“以如此手段对待臣子,非明君所为也。”
众人都没有搭理他。
什么手段不手段的,都这会儿了,你好计较这个?
况且,这也是阳谋。
赵叔才看了看众人,说道:“这一局是我们输了,现在就看太上皇想怎么收尾了。”
众人表情各异。
怎么收尾?
之前被那么欺辱,这口恶气他肯定要好好出一出。
以太上皇的性格,少不了要拿一些人头泄愤。
问题是拿谁的头。
没人敢开口说破这一点,因为说破的那个人,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成为第一个被牺牲的人。
这种事儿,只能私下协商。
被放弃的人,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被卖了。
接下来就是勾心斗角时间。
刚刚团结起来不久的理学派,瞬间就分崩离析。
都恨不得对方替自己去死。
于是,这场会议就到此为止了,大家各怀心事的离开。
看着离去的众人,陈瑛眼睛里满是嘲弄,和太上皇斗,你们也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不比这些人少多少。
之前他只是选择了支持朱元璋,却并不知道老朱会用什么手段反击。
这些天心里也一直在琢磨,始终不得要领。
现在终于知道了,却也被吓到了。
真正的阳谋,而且还是必杀的那种。
不过即便到了此时,包括陈瑛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老朱的反击手段。
大不了杀孔家几个人,震慑一下其他人。
再杀一些跳的比较厉害的官吏,打压一下儒家。
他们并不认为,朱元璋会灭了孔家,更不会认为他会废掉理学。
两日后,孔家家主来到京师,上表请罪。
结果连皇城大门都没进去,就直接被锦衣卫拿走下了诏狱。
接着,有几名官员上奏,询问皇帝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然后这些人也全部被下了诏狱。
看着高坐御座之上,乾纲独断施展着雷霆手段的朱元璋,群臣终于意识到。
洪武依然是那个洪武,之前不过是伪装罢了。
现在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被洪武大帝支配的恐惧,重新浮上众人心头。
朝野尽皆失声。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纨绔们,都变得老实了起来,秦楼楚馆的生意一落千丈。
官吏们皆深居简出,平日里最常见的文会,也全部消失。
洛阳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状态。
但谁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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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告状百姓终于来到洛阳城外,当日去迎接他们的百姓多达七八万。
这些百姓高声呼喊,为他们壮胆。
还有些人大声给他们出主意,去找某某某官员,他们才是青天大老爷。
被他们点名的,十个有八个都是理学派大佬。
这些百姓哪见过这种场面,先开始胆怯害怕,很快就感动的热泪盈眶。
果然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百姓们就是嫉恶如仇啊。
对自己此行也充满了信心。
不过他们并没有听别人的建议,去找什么大佬
。
而是直接来到承天门外,齐刷刷的跪下,双手高举《大诰》。
钟楼之上,陈景恪和朱雄英一人拿着一个望远镜,看着下面的人群。
陈景恪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民心可用啊。”
朱雄英兴奋的道:“想必这会儿那些人寝食难安了吧。”
“听说他们还想着断尾求生?呵呵……真是天真啊。”
陈景恪说道:“他们想过自己会死,但不会想到朝廷会抛弃孔家和理学。”
“他们已经习惯了,天子要用理学治国,要抬举孔家收买读书人。”
“却不知,时代变了。”
朱雄英渐渐冷静下来,颔首道:“是的,时代变了。”
“跟不上时代的,必然会被时代的车轮碾碎。”
“你说……有一天大明会不会被时代碾碎?”
陈景恪笑道:“怎么,看不开想追求万世不易之王朝啊?”
朱雄英摇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我记得你很早就说过,没有万世不易之法,也没有万世不易之王朝。”
“正如人有生老病死,王朝也有兴衰交替。”
“人虽然死了,但血脉思想可以传承下去。”
“王朝虽然灭亡,但它的经验却会被后来者学习传承。”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幻想着如何万世不易。”
“而是如何让国家更加强盛,让文明更加辉煌灿烂。”
“只要我们做到了,那我们的精神将会永存不灭。”
陈景恪竖起大拇指:“在思想境界上,你已经超越大多数帝王了。”
朱雄英只是淡淡一笑,他对和前代帝王作比较,很不感兴趣。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该做的事情。
时代都不一样,怎么进行比较?
那不是关公战秦琼吗?
况且,就算要比较。
我要做的,也是未来别人会以我为标杆,去评价其他帝王。
而不是以其他帝王为标准,来评价我。
他这会儿也是谈兴大发,继续说道:
“王朝更替,对一个朝代来说是坏事,对一个文明来说是一件好事。”
“每个王朝末年,都会积累无数的矛盾,兴替就是一个族群的自我更新。”
“通过这种更替,割除以往的弊端,并在前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
“带领我们的文明,走向下一个顶峰。”
“所以万世不易不但无法做到,也不应该做到。”
“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也是那个国家和子民最大的不幸。”
陈景恪真的震惊了,这话竟然是一个太子说出来的?
他确实经常给老朱、朱标、朱雄英他们说,没有万世不易的王朝。
也隐隐的提到过,王朝更替对一个文明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然而毕竟是皇权社会,他不敢说的太直白。
却不曾想,朱雄英不但领悟到了,还能认同这个道理。
太让他刮目相看了。
然后就是深深的骄傲,这,就是我徒弟。
可以说,这就是他穿越到明朝,最大的成果,没有之一。
只有这样的君主,才能保住变革的成果。
这往往比变革本身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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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那边马上就做出了反应,亲自出来询问了百姓的冤屈。
之后当场表示,一定要严惩凶手,还百姓一个公道。
“咱连皇子都能处罚,连驸马都能杀,更何况是孔家?”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
并通过前排人的嘴巴,快速向后排传递,很快在场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表态。
不知道谁起的头,忽然想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等人群安静下来,老朱给出了具体指示,此事交由三司会审。
并名内阁学士刘敩、赵叔才,亲自监督此案办理。
接着,老朱又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全都是理学派核心力量。
这一下百姓更是欢呼不已。
这些可都是敢于直面皇权的铁面人物,一定能还大家一个公道的。
与之相反的是,听到这个命令,刘敩等人皆浑身发抖,有人甚至直接昏厥过去。
还有人试图告病。
然而老朱很亲切的表示:没关系,好好养病,担子先兼着,等身体好了再来工作。
而且大明周报为此事出了加刊。
每个被老朱点名的官吏,都被重点介绍。
讲他们是如何据理力争,要求皇帝惩处皇子和驸马。
并将他们说过的一些维护礼法的话,重点标注出来。
有些人没说过类似的话,或者说过但没有留下痕迹。
没关系,我们周报的编辑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可以帮你说。
不用感谢我们,同为文人,这是我
们应该做的。
最关键的是,文章首次点明了他们另外一重身份,理学派。
是的,以前报纸宣传,并没有着重提他们的这个身份。
只说他们干过的事情。
现在,终于开始揭老底了。
这些人全都是理学派的,这说明什么?
你以为是理学派结党夺权?
那你就太小看理学的诸位贤人了,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理学是大明的礼法标杆,理学大佬都是大明良心的守护者。
他们的行为,和结党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志同道合而已。
他们联合起来守护礼法罢了。
你说皇帝也是明君?对百姓多好多好?减轻了百姓负担,废除了无数苛捐杂税?
可那又怎么样?
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
面对亲儿子、女婿的错误,依然无法公平处理。
只有理学,只有理学大佬们,才能抛弃个人欲望,严守礼法底线。
相信,这一次理学和理学大贤们,一样不会让天下人失望的。
必然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卷。
可以说,这一期的周报,介绍孔家罪行的版面很小。
百分之九十的篇幅,都用来吹捧理学和理学大贤。
甚至不惜为此贬低了老朱这个太上皇。
如果是以前,刘敩等人肯定很高兴。
但此时此刻,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们只觉得手脚冰凉。
这哪是夸他们,这是想要他们的命啊。
而且他们也终于明白,方孝孺并不是服软了,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过。
从头到尾,人家都是在配合太上皇挖坑。
只可惜,他们明白的太晚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等开始录口供,这些官吏才知道,孔家具体干了什么。
俩字,类人。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孔家能干出来的事情。
简直刷新了他们对恶的认知。
而且参与人数还如此之众,大半个孔家都不干净。
真要依照律法处置,族诛都不冤。
然而……这是孔家,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开始采用春秋笔法,在某些措辞下做文章……
也因此,案件的审理进行的非常缓慢。
五六天过去了,口供都还没有录完。
虽然一百多人的口供很多,可三司会审还会缺那点录口供的人?
但他们只能对外宣布,事情太大要问仔细一点,所以进展缓慢。
老朱却一点都不着急,还反过来安慰他们慢慢来。
然而很快这些人自己就扛不住压力了。
压力来自于民间。
民间对于这一期的报纸反应很大。
大部分人都很高兴,认为这些人确实是大明的良心啊。
而且百姓们首次知道,原来他们都是理学出身,难怪如此贤良。
也只有理学,才有这个能力敢于直面皇权啊。
不过也有部分人表示了不满。
太上皇、皇上、太子,三人爱民如子,惠民政策一条接一条的出。
哪个人没有受到实惠?
皇帝不忍心处罚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这是人之常情。
须知虎毒不食子啊。
况且,最后不也是按照律法处置了吗,还把驸马杀了。
现在如此贬低他们,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且理学这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结党夺权。
这分明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
这些人自然受到了大家的批判,认为他们太阴暗了。
双方吵来吵去,却奇怪的达成了一致意见:
且等孔家这件案子,如果他们能公平审理,就说明这些人是君子。
如果他们包庇,那就是伪君子。
舆论发展到现在,明白人都知道,必然是有朝廷在引导。
然而还是那句话,没有丝毫反驳的办法。
真正让理学派感到绝望的,是新一期的大明周报再次发行。
这一期前半部分介绍了这件案子的进展。
并且将几个最恶劣最非人的罪行,详细的公布了出来。
这些文章的操刀人正是杨士奇。
之前他就编写过洪武大案集,对这方面可谓是最为擅长。
将案件写的代入感十足,让人看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孔家族诛。
接下来第二部分,介绍了案件的进展。
一个字,慢。
但文章也为大家辩解了。
慢是因为案件复杂,他们想搞清楚,所以才慢的。
不是某些人揣测的想拖延时间,包庇罪犯之类的。
然后文章顺势就转到了第三部分。
讲了关于理学和理学贤才的争议。
说
什么,有人认为理学贤良们是沽名钓誉之辈云云。
这纯粹是胡扯。
虽然他们都是理学派,看起来很像结党营私。
但大家要相信他们的操守云云。
然后又将这些人的事迹,和他们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学过新闻学的都知道,当你不停重复一件事情的时候,确实能加深印象,但也会引起反感。
怎么着?你们这些理学大佬,除了逼迫皇帝出发皇子驸马,就没有干过别的实事儿了是吧?
就这么点事儿,天天吹有意思吗?
赶紧把孔家的案子给审出来行不行?
最致命的还是,被报纸引导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
理学派这些贤良,除了逼迫皇帝处置皇子杀驸马,貌似确实没干过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事情。
各种惠民政策,那是太上皇、皇上、太子和陈伴读他们搞出来的。
理学派最多就是执行者而已。
也就是说……
一旦人们开始怀疑,越来越多的疑点就出现了。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这些人抱团逼迫皇帝,真的是为了礼法吗?
在这种舆论氛围下,整个理学派都意识到情况不妙。
但直到现在,他们依然不认为朱元璋要废了理学。
只是以为老朱单纯在报复他们。
于是,理学派内部顺理成章的开始了大分裂。
当初的事儿我们没参与,和我们没关系。
我们是被谁谁谁拖下水的,他才是首犯。
因为内部分裂,关于孔家案件的审问也开始频繁出现问题。
比如同一个人的口供,出现两种论调等等。
老朱的态度也开始强硬,质问他们是怎么办案的。
然后最新一期的报纸,也将这些疏漏全部都写了出来。
但报纸依然再为他们辩护,是民间的非议给了他们压力,才会出现的失误。
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诋毁这些贤良们了。
然而,越是如此,怀疑的人就越多。
大家都迫切的需要一个真正的答案。
还有就是关于孔家的,大家很想知道,孔家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
传闻中那些类人行为,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