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太极殿面圣
“是啊,按晋律守孝期满,来聆听陛下教诲和官职任命。”陈望点头答道。
“你是公爵,兖州刺史跑不了,另外应该还有个加官(本职外一般都有个兼职也是虚职的意思,也叫散官俗称为加官进爵)。”谢琰话里有些酸溜溜的,羡慕地道。
陈望微笑道:“不敢奢望,如今能活下来就很好喽。”
“这几天我喊着孝伯、元达他们给你接风,现在可以畅饮一番了。”
“再说,再说,我心情不好,想清静一些时日。”
“唉……听闻阿姐——”谢琰刚刚开口,发现陈望脸色不对,忙住了口。
说话间,二人进了太极殿大门。
刚进去陈望听到身后有人道:“卑职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在拱手的紫袍官员,玉树临风,气度高雅,是“南北二玄”的兖州别驾张玄之。
忙回礼,不禁诧异地问道:“张大人?你这是……”
“卑职于上月刚刚调回京城,现在吏部任职左丞。”张玄之神情稍有些尴尬地道。
陈望暗笑,这一定是在兖州日渐势衰,看着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又跑回京城来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他的舅舅,吏部尚书顾淳。
当年他去兖州时,就是父亲陈谦在江北所向披靡的那段时期,江东大族纷纷安排世家子弟来谯郡任职,想借陈谦之力,赚点军功积累人气。
遂点头微笑道:“啊,张大人飞黄腾达,任职于吏部,恭喜,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
“不敢,不敢。”张玄之俊美的脸上一片绯红,不敢直视陈望,低语道:“在淮北这些年追随太尉左右,承蒙提携和指点,卑职不敢忘怀。”
陈望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
因自己还没有正式官职,只好站在太极殿的最后一排,等待旨意。
人越聚越多,大殿里面虽然四周窗扇大开,通风良好,并燃有龙涎香,但在这盛夏时节,仍是汗臭味颇为刺鼻。
不知过了多久,听有宦官高声道:“陛下驾到!”
陈望随着众人一起,跪倒在汉白玉地面上。
伴随着钟罄丝竹声响起,司马昱头戴冕冠,前后十二旒,身着绣有龙云纹的黑红相间吉服从大殿后方走上了丹樨。
众文武山呼陛下万岁。
司马昱轻咳了两声,缓缓道:“众卿平身。”
陈望随着众文武一起从地上爬起。
在后方凝神观望这位被迫登基的简文帝,不禁暗暗吃惊,发现他比上次相见老了不少。
三年前在崇德宫被昌明、道子兄弟二人一脚踢进去,闯入司马家会议室时,司马昱还是位帅大叔。
这位被世人誉为“湛若神君”的玄学清谈领袖,才贯二酉,博通古今。
曾经名动天下,风流倜傥的会稽王(后封琅琊王)。
如今隔着旒帘也能看清他苍老了许多,一脸愁倦,甚至连胡须都半白了。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议政开始。
先由各部尚书启奏各自所职事宜,再由廷尉、御史中丞、光禄勋、大鸿胪、太仆、宗正等禀报职司大事。
司马昱有所疑问,由站在群臣之前的两位朝中大佬,尚书仆射谢安和尚书令王彪之解答。
讲了近两个时辰,令人昏昏欲睡。
最后,吏部尚书顾淳手持笏板站到丹樨下,躬身奏禀道:“启奏陛下,广陵公陈望三年守孝期满,已到加冠年龄,由尚书仆射大人提议,陈望秉性敦厚,贵而能俭,少而多才,机敏聪颖,太和四年查获柏杰遇刺一案,并虎牢关击溃鲜卑七万之众,屡立大功,臣按大晋制拟请封为兖州刺史,前军将军,请陛下恩准。”
“哦?”司马昱微微一愕,问道:“陈望来了吗?”
陈望心中一紧,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忙整理衣冠,从最后一排闪出,在满大殿二百多文武官员的注视下,小跑来到丹樨前,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陈望,拜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康健,寿考无疆!”
“陈卿请起。”司马昱抬手道。
陈望站起身来,垂首侍立。
“卿抬起头来。”司马昱略带沙哑地吩咐道。
陈望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旒帘下司马昱眯眼仔细在打量他。
忽然,他的花白胡须抖动起来,嘴唇哆嗦着颤声道:“像,像,像极太尉啊……”
司马昱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想起了太尉陈谦。
那个驰骋淮北、中原的大晋中流砥柱,盖世奇才。
他就是在这个殿上当年与桓温的前任,荆州的征西将军庾翼之子庾爰之比剑获胜,而娶了武陵王之女司马熙雯。
二十年来,执掌宰辅的司马昱为了打压桓温的势力,对陈谦大多采取了扶持态度,但又恐陈谦势力过大,期间还启用了两大名士谢万、郗昙北伐。
最终变为一场闹剧,两路大军被鲜卑人打得溃不成军,谢万不顾一切扔下所部军兵,单人单骑跑过了长江,一头扎进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如
今陈谦不在了,桓温一家独大,权势熏天,一念之间便可轻易改朝换代。
整整二十年了,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司马昱不能自已,泪如雨下。
大殿上众文武无不愕然,心道陛下这是为何,如此伤感。
陈望看着胡子上都沾满了泪珠的司马昱,心里很明白,他是想起了父亲,也不由得难过起来。
谢安在旁轻声提醒司马昱道:“陛下,陛下?还望节哀啊。”
司马昱这才止住眼泪,低下头努力平复悲伤之情。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准……奏,封广陵公陈望为前军将军,兖州刺史……”
顿了顿,他又道:“兼员外散骑常侍。”
陈望心中大惊,原本以为可以去历阳,厉兵秣马,施展宏图,有朝一日渡过淮水,收复淮北失地。
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定要与桓温掰掰手腕。
但这个员外散骑常侍的官职,把他的愿望击得粉碎。
员外散骑常侍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官职,相当于现今的国务顾问和秘书一类的官员。
侍奉皇帝处理日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等事务,位在散骑常侍之下,给事黄门侍郎之上的一个官职。
员外,就是定员之外的临时散官与给事黄门侍郎并称为“黄散”。
他不禁呆愣在当场,定定地看着司马昱,脑海中奔腾出一万匹草泥马。
王彪之在旁提醒道:“广陵公,广陵公?还不谢恩?”
陈望缓过神来,才躬身一揖到地,口颂道:“臣,遵旨,谢主隆恩。”
司马昱抬手道:“颍川陈氏一门忠烈,令祖、令尊皆为我大晋之良臣柱石,望卿能不负朕望,继承祖志,忠心为国,朝乾夕惕,振兴强盛我大晋。”
“臣……必当誓死效命。”陈望违心地躬身答道。
说罢,司马昱起身,在众文武的恭送下,下了丹樨,向后殿走去。
有相识的文武官员过来向呆立在当场的陈望道贺,陈望哼哼唧唧回礼答谢,但心中异常失落,愁眉不展。
随着众文武一起向太极殿外走去,刚来到大门口,一眼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田孜。
他正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找人。
陈望赶忙走过去,躬身施礼道:“田大人,您在找何人?”
“哎呦,我的公子爷啊,不找您找谁啊,这几百人都穿着差不多颜色官服,累瞎老奴双眼喽。”田孜滔滔不绝地埋怨起来。
陈望苦笑道:“我正要去拜见太后呢。”
“走走走,太后掐指算着你应该孝期已满,为何迟了几日才来上朝?害的我跑了好几趟太极殿。”说着,田孜抓起陈望手腕就向太极殿后走去。
陈望伤感地哀叹道:“唉……不瞒您说,阿姐也是待孝期一满出嫁,我不想看到她嫁到桓家,所以迟了几日下山。”
“依老奴之意啊,令姊嫁入桓家未必是坏事,女子嘛,迟早是要嫁人的,汉高祖英雄一世吧,不也是把女儿嫁给了匈奴单于?王昭君美貌吧,不也一样出嫁塞外?”田孜边走边安慰道。
陈望愤愤地甩开他的手,不悦地道:“老田,你,你,你岂有此理,不是你阿姐嫁人啊。”
“哈哈,”田孜耷拉的五官舒展起来,笑道:“老奴从五岁就进宫了,哪里有什么阿姐阿妹的,连爹娘都不知是谁。”
陈望边甩开大步向前走着,边问道:“老田,太后身体如何?去年东海王的事儿是不是把她愁坏了吧?”
田孜在后面小跑跟着,小声回道:“什么东海王?已经被降为海西公了,迁到吴县西柴里居住了,由吴国内史刁彝派专人看管。”
“啊,刁彝啊,我们兖州主簿,洛阳见过,他也高升了?”
“嗯,年初的事儿了。”田孜叹着气道:“唉,太后真不容易啊,一有事他们准定就抬出太后来,太后知道海西公是冤枉的,但也没法子,谁叫桓温势力大呢,为了咱大晋她还是被迫同意了,不过您见了太后就不要提了,她知道您快要回来了,心情好多了。”
“哦,知道了,”陈望点着头,低声咒骂道:“这个死桓温,打了败仗不思自贬谢罪,反而更加兴风作浪,都六十岁了,这不就是‘怒其室,作色于父’嘛。”
“是啊,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撒,真没出息。”田孜也跟着骂道。
二人唠唠叨叨,一路快走,不多时就到了崇德宫。
进了崇德宫后,陈望抬头见褚太后并没有像往常似的坐在座榻上,而是在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陈望赶忙加快脚步,来到褚太后跟前,纳头便拜,口颂道:“臣,陈望,拜见太后,愿太后——”
“好了,好了,别那么俗套,天天听那些都听够了,快起来,望儿。”褚太后看见陈望,眉开眼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嘿嘿,太后,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陈望讪笑道。
“好,看见你就好了,过来坐吧。”褚太后拉着陈望的手,回到自己的座榻中,和陈望同榻而坐。
褚太后吩咐道:“田孜
,去把交州贡品红枣血燕羹拿来给望儿,看看他瘦的,脸上都没肉了。”
“是,太后。”田孜答应着走了。
褚太后这才松了手,关切地上下打量起陈望来。
陈望被褚太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道:“太后,您刚才在那里跟谁说话?”
“呵呵,哪有跟人说话啊,”褚太后娇笑道:“襄阳那儿出了个大和尚叫释道安,据说是神僧佛图澄的弟子,襄阳太守知道我修习佛法,派人送来他译地一本《放光般若波罗蜜经》,我正在背诵呢。”
“哦,哦,背诵佛经好,使人心情平静,能减少怨、恨、恼、怒、贪、嗔、痴等诸多妄念,还能增强老年人记忆力——”
“呸,你个臭小子,我很老了吗?”褚太后伸出纤纤玉手来,习惯性地揪住了陈望的耳朵,来回拽了几拽。
陈望近距离看了看太后老妈,这位东晋第一老美女依然是光彩照人。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
根本就不像年近五旬的样子,远看也就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只是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有解决不了的,他们准定就请出太后老妈来做挡箭牌。
不觉心中一阵痛楚,但嘴上还是强笑着道:“不老,不老,太后在我心目中永远年轻,女神一样。”
“呵呵,臭小子,还女神呢,你见过近五十岁的女神吗?恐怕只有王母娘娘喽......”褚太后笑眯眯地道,一双好看的杏仁眼从陈望进来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两年多没看见你了,望儿,你长高了不少,刚才上朝了吧?”她继续问道。
这时,田孜带着胖宫女小芳端着木盘走了进来。
田孜亲自把两只金光闪闪的碗从木盘中端到她们跟前,笑着道:“在宫外就听到太后的笑声了,公子爷来了,您总算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