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御下之道
“妙儿…妙儿?”
漠天城,天心山庄。
被布置得奢华无比的饭厅内。
好不容易从沧溟圣王手中死里逃生,被沧溟军当狗一样撵的赵太后坐在主位上,眉头微蹙,看着不远处不知为何突然愣神的顾思妙,轻唤了几声。
“嗯…”
顾思妙很快回过神来,而后抬起头,对赵太后歉然道:“抱歉,微臣突然想起一些事,有点走神了,请太后恕罪。”
“无妨。”
赵太后摇摇头,看似毫不在意地道:“妙儿适才在想什么?”
一旁的赵非凡也看了过来。
“微臣在想。”
顾思妙平放在大腿上的双手莫名紧了紧,小手按着白色纱裙,透过如丝般的纱裙紧抓着底下的雪白,同时悄无声息地压抑着内心的躁动,按捺住体内狂涌的气血。
面色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清冷,言语中异样的情绪波动也彻底消失。
“如今苍翎军各部已整军待发,随时可以出战,粮草、灵石、符咒等军资方面在太后您的统筹帮助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加上您在各地驻军中布置的暗棋,如今出兵时机已然成熟。”
她面色平静地跟赵太后对视着,缓缓说道:“反观伪帝,其初窃大权、根基难稳,各地不服者甚众,而秦王殿下历来贤名远扬,众望所归,只要秦王殿下登高一呼,天下臣民必将云集景从,誓死追随。”
“天命在秦王,即便圣王出世,也绝对无法违抗这既定的命数。”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过头,看向太后旁边坐着的,一听到自己这么说,立马扬起脑袋,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桀骜之色的小男孩。
“所以,微臣认为,是时候传檄四方,为秦王殿下夺回这天下了。”
听到这话,太后顿时眯了下眼睛。
她伸出手,轻轻放在玉质的饭桌上,五指有规律地在上面敲打起来,脸上满是思索之色,似乎在认真考虑顾思妙的话。
而赵非凡在听到顾思妙这如此明确的表态后,面上不由喜形于色,激动无比地道:“太后,侄儿觉得妙儿的话有道理,太后您为了大夏江山,不仅帮那女人稳固朝政,每日为国事操劳,结果她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还忘恩负义,恬不知耻地勾结沧溟圣王,仰仗外力把您和各位忠臣赶尽杀绝,如此作为定然不得人心。”
“秦王殿下可是先皇和太后您的嫡亲皇子,只要秦王殿下站出来,诏令天下,各地臣民定会鼎力相助,妙儿和各地深明大义之士悍然起兵,定能破关入内,势如破竹直取帝都,重整乾坤!”
听到这话,秦王的下巴顿时又抬高几分,小脸上满是得色。
“母后,儿臣觉得,顾将军夫妇说得有道理,咱们马上出兵吧。”
这次宴席,夏侯延等太后铁杆党羽几乎齐聚一堂,见太后正在思考,而顾思妙这个核心人物明确表态要出兵反攻,一些人当即兴奋了起来。
虽然暂时安全了,但是荒州这整天被暴雪肆虐的鬼地方他们是一刻都不想待。
跟洛京的花花世界相比,这里简直是地狱。
他们怎么可能受得了?
他们恨不得马上出兵打回洛京,去洛水之畔的花船与佳人相会。
只不过他们分量太轻,虽然有资格入席,却没资格主动开口。
而夏侯延等有资格发表看法的心腹,却和赵太后一样,凝眉沉思着,时不时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思妙的面色。
好一会,赵太后才眉头一松,从顾思妙面上收回那微不可察的视线。
“妙儿自参军以来,便多次率领苍翎军击溃异族铁骑,重创柔然等族,为朝廷屡立泼天之功,乃是无可争议的绝世名将,在兵事上,妙儿的见解和判断定然极为准确。”
她微微一笑,收回手,一副对顾思妙极为信重的模样。
“既然妙儿如此说,那此时出兵,定然是夺回天下的最佳时机。”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面色各异。
赵非凡面色一喜,赶忙应道:“太后英明!”
片刻后,其他人也纷纷朝太后拱手:“太后英明!”
出兵之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随后太后又道:“本宫不擅兵事,就不在妙儿面前班门弄斧了,妙儿准备如何行动,有何需求,需要本宫如何支持,无需顾忌,直言于本宫即可。”
顿了顿,她转头看向赵非凡,露出一抹和蔼的微笑,一脸温和地道:“你是非凡的未婚妻,是本宫娘家未来的女主人,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妙儿在本宫跟前,当如非凡一般,莫要有太多顾虑,本宫对子侄至亲历来宽仁,从不苛责。”
闻言,赵非凡不由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如顾思妙这般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光是能夺得她的芳心,与她订婚,就足以让人骄傲一辈子了。
这是只有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才能做到的事。
虽然被多次拒绝,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而顾思妙不仅愿意与他结亲,为了能配得上他的身份,竟主动离开洛京,不惜不远万里
前往荒州参军,用强大的实力和卓绝的功绩一步步成为八大柱国之一。
在赵太后失势,他们一行人被沧溟军追杀的时候,更是毫不犹豫地接纳他们,为他们提供安身立命之所,而后还为秦王正统之事四处奔走……
如此情深义重,怎能不让他得意?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唯一可惜的是,这位佳人实在太死板了一点,没到成婚之日,不能有任何逾越之举,连碰一下都不肯。
怎么劝导,甚至是哀求都没用。
至于用一些…嗯…那什么的手段,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只不过考虑到当时已经是洞虚境的她的实力,他就硬是狠不下心来。
嗯…总之就是单纯地不想让她伤心就是了。
顾思妙不会读心术,自然不知道身旁这位未婚夫的想法。
感受到太后明显的亲近之意,她眼眸微微晃动了一下,一副微微动容的模样。
“嗯,妙儿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晚宴很快便其乐融融起来。
晚宴结束后,众人没有离开,而是在撤去酒水后,开始商谈起起兵之事,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毕竟,反攻拥有圣境庇护的朝廷,可是天大的事。
不可能随便拍一下脑门就决定与之相关的各种安排。
直到月明星稀,浓浓的夜色笼罩这片白色的大地,天心山庄才逐渐恢复平静。
“妙儿,我送你回去。”
天心山庄的大门前,赵非凡搓着双手,对顾思妙说道。
说着,便准备让侍卫去备马。
然而顾思妙却摇了摇头。
“不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说完,不等赵非凡再开口,她便直接翻身上马,猛地夹紧马腹。
嘶哷~
通体雪白的独角马猛地高高抬起前蹄,重重落下地瞬间,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在地上,借助强大的反弹力,高大的身躯直接蹿出数丈,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无尽的风雪中。
独留赵非凡一人在原地,怅然若失。
与此同时。
天心山庄的主楼上,太后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思妙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咔哒…
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夏侯延缓步走了过来,朝她躬身行礼。
“太后。”
“嗯。”
赵太后微微颔首。
“来了啊。”
夏侯延凑到跟前,看着赵太后看着的方向,很快便注意到了正飞速向城主府方向疾驰的白影。
下一秒,他莫名眯起眼睛。
“太后,那顾将军…你真的完全信任她吗?”
闻言,赵太后嘴角微微勾起,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是当然。”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面前栏杆上的白雪。
“妙儿可是本宫的侄媳妇,是自家人,本宫对自家人向来信任有加,从不相疑。”
话音落下的瞬间,夏侯延恍若心有所感一般,眼眸微微一动。
“原来如此。”
他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笑了笑,歉然道:“抱歉,微臣多心了。”
“多心不是什么坏事。”
赵太后上身微倾,双手支在栏杆上,注视着远处愈发强烈的风雪,淡然道:
“如陆晨那般没有脑子的庸碌之辈,却因为上位者感情用事而得到信重,进而幸进为能够左右朝政的重臣,才是真正的坏事。”
一旁的秦王姜承运懵懵懂懂地仰起头,看着母亲。
“母后,你在说什么啊?”
赵太后微微摇头。
“没什么。”
夏侯延道:“太后,据暗探回报,沧溟军近段时间行动频繁,重兵部署在壶关、肃州、潼关一带,洛河沿途河口被彻底封锁,舟船不通,陆路各处关隘也被完全封锁,匹马不得过境,并且那伪帝似乎启用了禁灵类法阵,隔绝了远距离传讯……”
赵太后冷冷一笑:“动作挺快的嘛,有沧溟圣王的消息么?”
“最后传来的消息说……”
夏侯延沉声道:“沧溟圣王已经多日不在朝堂现身,多半已经不在洛京。”
“是么?”
赵太后眼眸微微一凝。
“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呢。”
夏侯延默然点头。
当初在洛京时,数十万禁军被不可一世地沧溟圣王率领的玄甲大军击溃时的光景再次涌上心头。
那几乎不可战胜的感觉在心底若隐若现,带来一阵刻骨铭心的恐惧。
高大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赵太后又道:“苍翎军那边,我们的人接洽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话题,夏侯延莫名笑了一下。
“一切顺利。”
“呵呵…”
赵太后笑了。
笑得很是开怀,仿佛这段时间的晦气和积郁被一扫而空一般。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啊……”
执掌天下整整六年,一直稳稳攥着无上权柄的她,底蕴自然不会只有洛京的八十万禁军。
对于顾思妙这个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八大柱国之一的侄媳妇,她该有的重视还是会有的。
谁让她向来最是看重自家人呢~
“母后。”
被忽视的姜承运有些不乐意了,一脸不爽地看着夏侯延,大声道:“你和夏侯将军在说什么呀?”
赵太后轻笑着,缓缓道:“在说一个道理。”
姜承运直接问道:“什么道理?”
赵太后静静地看着山庄之外,那纵横交错的街道中,时不时挣扎着从雪地上走过的漠天城百姓的身影,眼眸中满是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只蝼蚁在拼命与天地争命一般。
“一个运儿你必须知晓的道理。”
姜承运追问起来。
赵太后站起身,而后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
“运儿,等母后为你夺回这江山,你就能正式坐上伱父皇留给你的位置,但是,在这之前,你得先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呀?”
赵太后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夏侯延。
夏侯延立马心领神会,朝姜承运和赵太后微微躬身,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娘娘、秦王殿下早点休息,微臣告退。”
“嗯,去吧。”
夏侯延转身离开。
等到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阁楼入口,隔音术式瞬间启动。
直到这时,赵太后才终于开口。
“运儿,你记住…”
赵太后拉着姜承运的小手,缓步朝不远处的案塌走去。
走动间,她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也愈发肃然。
“这世上,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闻言,姜承运不由得眨眨眼。
思索了好一会,才缓缓应道:“母后,你的意思是,儿臣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能相信底下的臣子吗?”
赵太后笑而不语。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承运以为自己说对了,先是兴奋了一下,而后颇为纠结地道:“可是,母后,像顾将军夫妇、夏侯将军这样忠心耿耿的贤臣,还是可信的吧?”
赵太后扶着他坐下,然后自己仰躺在一旁柔软至极的云棉躺椅上。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贤臣。”
她微眯着眼睛,声音中透着一丝慵懒的韵味。
“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
姜承运有些不解地歪着脑袋。
赵太后晃动了一下躺椅,在轻微的摇晃中,继续开口说道:“为人君者,要通晓御下之道,不要只看表面的忠奸贤庸,而要看他们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有什么作用,好不好用,能不能用。”
“有用好用而且能用的,就是贤臣,无用难用甚至不能用的,便是庸臣。”
姜承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正所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人也会随着所处的环境而改变,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那些臣子,贤能之时,便用之,不贤,罢之,亦或者...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