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类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他开心而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染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多后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就会特别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不够学问无从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地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辛苦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就会失去一个准星——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光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偿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于是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一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哎?”安眉不禁愕然。
“虽然你做我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有这个心思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这老实模样,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正在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竟没留意苻长卿话中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罢?”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