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好像是山穷水尽
通过蒋见生这段对话可以推测他应该是在和远在武汉的爱人打电话,而且两人还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致失态,连以前读大学时的恩怨情仇旧事都翻出来了,
孙朝阳想笑,身边忽然有阴影笼罩过来,回过头,愕然发现老杨和陈瞎子也凑了过来,同时竖起耳朵。
杨鹤脖子一探,又要咳嗽,孙朝阳忙伸手将他嘴捂住。
里面的电话还在继续。
蒋见生:“不不不,我不是想旧事重提,也不是想在你我夫妻关系中平添伤痕,伤害彼此……小霞,我是在做事业,你做为一个妻子,应该支持,你的支持是我前进的力量……我为什么,我又是为了什么,还是不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为了母亲,为了我们的儿子……”
“……你问我想要什么,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对,就是成功……什么,你让我回家。不不不,从社会学意义上,武汉那边确实是我的家。但我认为,事业才是我的家,今古传奇社才是我的家……”
“……什么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算吃糠咽菜也是香甜的?不,我不行。小霞,我从小生活优渥,我吃的穿的用的,父母都给了我最好,我享受那样的生活,我明白一点,我必须要过好日子,不然还不如死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孩子,孩子我已经接到北京,上最好的中学。现在一切都处理好了,你说让我回家,我怎么回?”蒋见生的声音高亢起来:“是是是,我现在是遇到了困难,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也许到最后会一无所有。但是,总还是有希望的。现在走,我们投进去那么多钱怎么办,回家住哪里,吃什么,糊涂,你太糊涂了!”
蒋见生砰一声把电话机摔桌上,起身冲出办公室,顿时撞在小陈身上。
外面一通混乱。
老杨大口喘气:“咳……咳……孙朝阳你要憋死我呀……咳咳……”
蒋见生看到外面这么多人:“你们……你们……嗨!”就铁青着脸走了。
孙朝阳感觉到不对,忙对其他人说:“我出去看看,千万不要出事。”做为一个老年人,他实在太明白家庭矛盾对一个中年人的戕害,和对其肉体和心灵上的打击,意志薄弱的人很难过这一关的。
蒋见生平时喜欢去附近一条小巷子里溜达,那里有一座十来米高的白塔,不大,形制精美,据说是雍正皇帝时期建的。
孙朝阳估摸他在那里,就走过去,果然,远远就看到蒋总编坐在白塔台基处,嘴里叼着一支烟,面白如纸,目光空洞呆滞。风吹来,裘皮大衣的毛领,还有他的头发上都沾满了黄色的灰尘。北京春天的风沙真大了,三北防护林好像作用不是太大。
俗世红尘,掉他头上,如同一座山。
孙朝阳坐在他身边:“老蒋,怎么了,是和嫂子吵架了吗?”
蒋见生一支烟抽完,又接上一支,深吸。他在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肺活量大,一口下去,香烟就燃了一半。
孙朝阳嘿嘿一声:“再这么抽,要抽死了。人谁不遇到事儿,如果香烟和烈酒能解决问题,那世界上的所有人不都变成烟鬼酒鬼了。”
蒋见生:“你嫂子让我回家,回武汉去。”
孙朝阳:“回啥啊,你娃都在北京念书了,这么也得等他中考后才说得上。”
蒋见生:“怪我多嘴跟她说今古传奇销售不好,工作无法展开。女人嘛,屁大点事就担心得不行。然后就在电话里闹,责怪我说当初听了我的话,说什么办杂志能够赚很多很多钱。家里把房子都卖了,而我连工作都不要了,就为来京城办杂志。结果呢,结果搞成现在这样。”
孙朝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成功。”
蒋见生:“反正就是一通埋怨,说我傻,说我糊涂。说我吃糊涂油蒙了心,想要发财,想要成名成家,想要当大人物,当官,才弄了这个杂志,结果把一家人都害了。”
孙朝阳:“这几天咱们出去练摊儿,效果不是很好吗?”
蒋见生:“光是练摊儿,能卖出去几本。”
孙朝阳:“相当于打个广告,你还是太心急。”
“广告,广告又顶得了什么用?”蒋见生一脸苦楚:“朝阳,实话跟你说吧,虽然书卖出去一些,但回的款只够各项开支,算下来没有一分钱落到我手上,我投进去那么多钱,连个响都没听到。其实我也很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办这个鬼杂志,好好在武汉做我的编辑,一家人在一起,其实挺幸福的。小霞说得对,怪就怪我想当官想发财想出人头地。我小时候生活太好了,成年了却过得如此憋屈,我想回到过去,我不甘心。”
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荡漾,却强自忍受。
孙朝阳听到这话,心叫一声:我靠,这还行?
顿时色变:“老蒋,答应过我的稿费可不
能赖账。”
蒋见生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朝阳,我对不起你,真的很抱歉,要不等《今古传奇》第二期出来,卖了再说。”
孙朝阳看老蒋实在可怜,想起自己当年做生意破产时的狼狈模样和楚楚可怜,顿时感同身受,叹了一口气:“再说吧,再说吧,等你能支付的时候再说。老蒋,要不喝两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今古传奇》编辑部但凡有聚餐都会在附近一家小店吃涮羊肉,二人自然去了那里。可惜蒋见生现在穷困潦倒,在包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把分币,最后还是财迷孙朝阳气恼地买了单。
菜很简单,就一盘卤煮,一壶白干,一碟花生米。
蒋见生闷头一口气喝了半斤酒,苍白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仰天叫:“惨,惨,惨!”
“老蒋,你这三声惨好像金圣叹。”孙朝阳一想起自己的稿费没有着落,也郁闷得要命,不觉多喝了几杯,脑袋开始发胀。
正酒入愁肠,魏芳就急惊风一样从外面冲进来:“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还喝上了,快回去。”
蒋见生:“我醉欲眠,君且去。”
孙朝阳大着舌头:“老蒋寻死觅活的,我这是在做他思想工作。魏芳你走开,别打搅心理医生孙大夫的工作。蒋总编,我跟你说,少在我面前装穷,你穷,我更穷。不给稿费,俺跟你拼命。”
魏芳顿足:“哎,两只醉猫。蒋总编,你的电报,有人问咱们买货。”
蒋见生:“哪里的,要买多少?”
魏芳:“一家书店的,要一千本。好像是河北一个什么地区的新华书店。”
“噢,才一千本,你们自己处理。”蒋见生跟孙朝阳碰杯:“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给稿费,咱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孙朝阳:“老蒋,接着刚才的话题,我们那地方山多,民国的时候土匪横行。我们那地方的土匪叫棒客,平时是种地老百姓。一旦看到过路商人,就用锅灰把脸涂了,提着根棍子就出门,从背后对着人家脑壳一敲……我老娘的爸爸,对对对,就是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就干过这个,袍哥听说过吗?咱们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我跟你说……哥,蒋哥,你是我亲哥……”
孙朝阳化身话痨,滔滔不绝唠嗑。
魏芳一顿足:“烦死了,你们喝,继续喝,喝死我来收尸。”
她被气跑了。
蒋见生看了她背影一眼,道:“拿破仑说过,这孩子总是跑得太快。”
孙朝阳:“老蒋,继续。五魁首啊。”
蒋见生:“哥俩好啊……我喝,我喝,开心,朝阳,和你吃酒真高兴。”
孙朝阳:“而我却是相反,咦,魏芳你怎么又来了。”
魏芳冷冷把一张电报扔他们桌上:“山东德州新华书店要两千本。”
蒋见生:“搁那里吧。”
孙朝阳朝她挥手:“拜拜,古德拜。老蒋,继续。来来划两拳,舅子怕喝高。”
“四季财啊。”
“六六六啊……咦。魏芳你怎么又来了。”
“太原的几家书店要订三千本这一期的《今古传奇》,下一期也预定了。”
“嗯,好,你们自己处理。”
……
“郑州新书书店要一万本。”
“晓得了。”
“还有打电话过来要订书的,蒋总编,别喝了,快回去。”
“我在吃酒,吃酒,吃酒。”
……
“蒋总编,福建漳州要订书。”
……
“蒋总编,电报,广州新华书店要一万本。”
这年头期刊杂志发行除了邮电局,主要走新华书店那条线。各地新华书店拿到货后,除了放店里卖,还发放到市里书报亭,是一个分工合作紧密,且颇具规模的产业链。
蒋见生和孙朝阳喝酒正喝得高兴,顿时恼了,骂道:“小魏,你烦不烦啊,没看到我们正在喝酒吗……不对,不对,他妈的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朝阳,朝阳,我醉了,快告诉我什么地方不对。”
孙朝阳也有点迷糊,用手拍着脑袋:“我无法思考,我无法思考,是好像有地方不对劲,我需要醒酒。”说完话,就伸手捶了蒋总编肩膀两拳。
蒋见生大叫:“你醒你自己的酒,打我做甚?”
“你醒了就相当于我醒了。”
蒋见生忽然砰一声拍案而起:“魏芳,你在说什么,有人跟咱们订书?”
再看那桌上,已经堆满了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