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旗在人在
大旗还能打多久?
王五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无需去想。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坚持。
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更况九年后会有熊熊烈火从西南方向一直烧到大江南北。
那个势会让所有坚持下去的抗清义士看到胜利的曙光,看到复明的希望!
人死吊朝天而矣。
自断后路的王五心无旁骛,坚定的踏向未知的远方。
纵是前路充满荆棘,他亦不回头。
为了避免吴家垣子这处重要据点为清军所占,临行时王五让狗剩带人在垣子到处放火,一切生活设施都被摧毁,使得这处明军经营十多年的重要据点转眼间沦为废墟。
不是坚壁清野,就是单纯的不想让清军占据这里。
那样的话,对于地盘不断被侵蚀的明军而言,不仅活动范围受限,军事行动也会受到极大限制。
一旦清军在吴家垣子立足并建立防线,等同于勒在明军脖子上的绳索变得更紧,使得残余明军不仅呼吸困难,行动更加不便。
生存空间也会被进一步压缩。
所以纵是一心想突出包围圈到清军后方去打运动战,王五也不能坐视吴家垣子就这么轻松落入清军之手。
要知道巫山这块地形特殊,每一处宜居点都具有重要军事意义,倘若将吴家垣子完整留给清军,则此地必然会成为清军进一步向抗清根据地延伸的重要据点。
至少,此地可以控制方圆三十里地范围。
更何况吴家垣子是老木崆的西大门,不管老木崆眼下是否为清军所据,刘体纯是否遇难,王五都不能让此地成为清军向前延伸的基地。
放弃容易,夺回难。
必须破坏!
能烧的都烧了,能拆的都拆了,能毁的都毁了,一砖一瓦也不留给清军。
哪怕清军看中此处着力经营,也要为之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战争,打的就是双方的动员能力、钱粮物资的运输能力。
只要能耗损对手的实力,使之无法将资源全部投在军事行动上,那任何办法都是有益的。
哪怕是被迫。
由于下雪缘故,王五判断清军这几天不可能发起新一轮攻势,也就是清军无法在近期向山区深入搞什么扫荡围剿,故而路上并不担心清军会尾随攻击。
弃营逃跑的副将王之礼、陆从云等人肯定会将吴家垣子发生的事情报告给清军,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这场大雪会让清军不可能第一时间有所行动。
古时有雪夜奇袭的经典战例,极端的天气往往会成为进攻方最有力的武器,但在这丛山峻岭之中,没有人会愚蠢的去照抄古人的战例。
除非,疯了。
没有清军尾随的威胁,对于明军自然是最好不过,然而现在最大的麻烦不是来自清军的威胁,而是明军自身的行军问题。
大雪固然让清军难以展开军事行动,但也让明军的军事行动变得困难。
没有大雪,从吴家垣子赶到老木崆只需三天。
现在,至少需要五天。
这还是好的。
有时候大雪封山,能让山里的人一两个月都无法与外界联络。
那膝盖深的积雪足以劝退任何一个勇于探索周边的勇士。
不熟悉地形,甚至会在茫茫白雪中迷失方向,冻饿而毙。
........
为了尽快抵达老木崆救援刘帅,麻思忠、许德义指挥老顺军在前面开道,用尽一切办法清除山道积雪,这让后面跟着的王五队伍行军困难少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他们的行军速度也异常缓慢。
原因是望山跑断腿,雪地难拔脚。
尤其雪后温度陡降,很多地方积了薄冰,人走在上面打滑的很,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而一些陡峭地方更是需要数人合力合作才能翻越,如此一来纵是明军救援心切,也不得不在老天爷的威风下步履蹒跚,艰难行军。
前面开道的麻思忠派人通知王五,他们晚上可能得在锁口洞扎营。
那里是刘体纯部控制的一处百姓村落,有七八百名守军,但这些守军是否还可靠是个未知数。
麻思忠的意思是他先派人到锁口洞侦察一下情况,若守军没有叛变就在此歇脚等天亮再出发,若守军叛变就得同他们打一仗。
这就需要王五的配合了,毕竟老顺军那边也只四百来号人,人手不足以单独解决锁口洞的守军。
王五欣然同意,并让传话的人回去告诉麻思忠,不管锁口洞的守军是否叛变,他们都不要立即过去,更不要孤身犯险,必须等他带人一起去。
麻思忠派来的人走后,王五让士兵之间互相帮忙,尽量加快行军速度。
救人如救火。
“跟上,前面的人过去后用绳子拽后面的!”
在一处名为双龙坡的陡峭处,此地积雪虽然被前面的顺军清理干净,但人走在上面跟走在冰面似的十分不安全,且落差有十来米,为防万一,王五亲自站在坡上给追随他的官兵打气。
“一二三,拉!”
瞎子万四带着十几名亲兵将一根粗绳绕在坡上一棵大树,不断将下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拉上来。
由于实在太滑,中途有一名士兵因为脚滑失手滚落坡下,就在众人惊愕间,就见王五几乎是瞬间就从坡上跃下,连滚带爬的冲到那名士兵身边一把将其死死拉住,尔后在亲兵的帮助下将这名士兵重新拽到上面。
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
当那名滚落下坡的士兵带着庆幸和后怕上到坡上后,下面等待的士兵看着正在喘气的王五眼神之中莫名多了一丝暖意,心念也为之变得更加坚定。
王五不是刻意如此,他只是出于本能跳下,此时也没有时间去观察士卒的反应,只对正在看他的士卒喊了一声:“弟兄们,加把劲,过了这双龙坡就好走多了!”
说完,走到排队的人群前面,将手伸向那个怎么也不肯让别人替他扛大旗的小孩,带着笑意道:“小孩,你年纪小没什么力气,我背你上去!”
“大人,我能上!”
十二三岁的宋小孩却没有领王五的好意,不知哪来的一股不服气的心性,独自扛着大旗走到坡下,伸手拽住绳子便往上爬。
可孩子的气力终是有限,加上他另一只手还要握紧旗杆,结果尝试两次都无法上去。
这让小孩很是生气,但依旧没有求助他眼中的大人,而是朝与他一同留下的同伴刘元看去。
“小孩,我帮你!”
刘元很心疼这个小弟弟,上前想让小孩将大旗给他,可小孩说什么也不愿将大旗给刘元,似乎这杆大旗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你上去后我就将旗还你,大伙都在等着上去,你别耽搁大家。”
刘元担心小孩在这磨蹭会影响其他人,便低声劝说。
小孩却是铁了心般鼓着小嘴道:“不行,旗在人在,是我爹说的!”
听了这话,刘元想到什么,本握在旗杆上的手下意识抽了回来,看着小孩的眼神也是说不出的怜爱。
见状,王五上前强行将小孩扛着的大旗夺下,然后一把捧住小孩的屁股将他往上猛的一推。
上面的万四等人见了一起发力,将小孩顺利的拉了上来。
“接着,旗在人在!”
就在小孩刚站稳的瞬间,坡下的王五将那杆大旗用力刺向坡上的积雪。
大旗亦如标枪般直直插在雪地之中。
“小孩,大旗是你的,没人能夺去!”
王五抬头看向十几米高处的小孩,眼神如兄长看那年幼的弟弟般。
.........
老木崆,刘体纯最重要的据点,也是其帅营所在,离吴家垣子直线不到百里。
去年郝摇旗、袁宗第遭到清军猛烈攻击不支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卒投靠刘体纯,但刘体纯此时的日子也不好过。
清军将其视为重点打击目标,不断出兵攻占刘部据点,挤压刘部生存空间,使得刘部活动的范围从原先的三县之地缩为一县之地,现在更是调集西线数万清军死死压着刘体纯打。
之所以清军咬着刘体纯不放,便是因了刘体纯的威名,也因了刘体纯乃是夔东明军共推的首领。
清廷同地方来往的公文中,皆是以“贼首二虎”唤刘体纯,对其的重视要高于在兴山一带坚持抗清的临国公李来亨之上。
是谓老闯贼之首。
军事部署上,重点围剿刘体纯部的就是清四川总督李国英部。
由于形势的陡转直下,刘体纯部下接二连三降清,几次与清军的重要战斗也都以失利告终,这就加剧了刘部的分崩离析。
正是在此背景下,总兵田横、万和才因绝望叛明降清于老木崆作乱,此事引发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深得刘体纯信任的锁彦龙滋生降清念头。
结果导致西线吴家垣子一线明军崩溃,王五不得不带领愿意继续抗清的官兵同老顺军一起回援老木崆。
尽管如此,王五还是真心希望能救出刘体纯的,并乞求老天爷保佑刘体纯没有遇难。
因为刘实是夔东明军的一面大旗。
他若死,对于继续坚持抗清的明军无疑是重大打击,也会让兴山的李来亨彻底失去助力。
历史虽不因个人而改变,但有些人在时代潮流之中却是举足轻重的。
旗帜!
刘体纯于夔东地区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一面大旗。
大旗在,人心在。
大旗倒,人心亡。
艰难雪地行军后,傍晚时分,王五见到了麻思忠和许德义等人。
麻已经派人去锁口洞侦察了,现在众人都在焦急等侯消息。
锁口洞这个地方极为重要,光是听名字就知道。
想要去老木崆,锁口洞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道路,此地位于两山交界处,形似峡谷但入口极窄,故名锁口。
驻守在此地的明军是刘体纯部都司张天望的人。
人数是不多,只七八百人,但占据地利的这些明军却能阻绝十倍敌人。
张天望若是同田横他们一起叛变的话,王五他们只有强攻锁口洞,如此一来伤亡必定极大。
因此众人现在都盼着张天望没有叛变,但张天望并不是老顺军出身,而是湖北襄阳的一个地主。
隆武元年清军攻入湖北后,张天望自散家财招募义勇抗清,因为不敌清军逃到湖南后在当地继续组织民众抗清。
可这人抗清之余也曾同已经改编为忠贞营的顺军冲突过,原因是张天望认为是顺军害死了崇祯皇帝,毁了大明朝。
若说清军为虏,顺军就是寇。
传统士大夫思想的张天望由此与顺军不断冲突,最后在清军的重兵压境下,以及隆武朝廷的调和下不得不同忠贞营一起抗清,之后来到这巫山地区继续抗清。
名义上,张天望隶属刘体纯指挥,实际上却是听调不听宣。
一般刘体纯召集的军议张天望都不去参加,所以麻思忠他们担心这个骨子里对顺军有歧视的张天望可能会降清。
王五这边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同麻思忠、许德义他们一起商议万一张天望叛变,如何强攻锁口洞,打开通往老木崆通道的办法。
议来议去,得出的结论都不乐观。
即便拿下,恐怕也得付出数百伤亡。
却没有人因此而泄气消极,一些老顺军的军官自告奋勇要带领敢死队强攻。
“真要组织敢死队的话,我带人上去吧。”
王五没有做局外人,既已决定坚持抗清到底,他又岂会置身事外。
左右是个死,不如拼一把。
麻思忠这边却是不肯让王五带人组织敢死队,说什么是他们要回老木崆救刘帅,没理由拼命的时候缩在后面。
正在王五同麻思忠他们争执谁组织敢死队时,侦察的人回来了,不仅带来了锁口洞驻军没有叛变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一个重要人物。
就是那地主出身的锁口洞守将张天望!
王五以为这个张天望是个比较刁钻且固执的明朝老官僚形象,留个山羊须,或一脸阴冷像,没想对方却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夫,看着跟屠户似的。
不等麻思忠他们上前,就听跟杀猪似的张天望大老远的喊道:“妈的,我老张亲自过来,不是想同你们这帮老闯贼扯什么交情,就是不想临老叫人戳脊梁骨说我当了汉奸,给祖宗蒙了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