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间熔炉
自从晋升大宗师之后,顾担的感官极尽敏锐。
旁人尚且无法察觉的动静,于他而言不啻于惊雷劈斩。
红尘繁杂而混乱,大宗师用看待世界的目光再去看凡夫俗子,能够轻而易举的发现无数种会被常人下意识忽略的毛病——简单点来说,便是目光锐利之后,曾经还算可堪一看的东西,就难免露出瑕疵和缺陷。
实力的提升,还在不断的强行擢升着一个人的审美标准。
这还只是大宗师,尚且当不得仙这个字。
由此可见,什么仙女落入凡尘喜欢上凡人大抵是假的,仙人看凡人大概真的和看骷髅差不多。
最初时为了解决这种不适之感,顾担甚至还需要用真气封堵自身的一部分感知,后来渐渐适应,能够闹中取静后,这份感知才真正化作助力。
而这份晋升后的特殊感觉也让顾担有所明悟,武道的晋升尚且能够带来这种改变,仙人又当如何?
等到真的神念一扫,千里万里尽收眼底之后,恐怕凡人也只是骨肉架子上的一团会动的肉,已无所谓美、丑可言,都一个样。
难怪传说故事中的仙人都要远离尘世,因为哪怕外表看上去再怎么相似,当真正审视的时候,天堑般的差距也会时时刻刻的提醒着自己,彼此完全不是一类人。
当初囡囡曾经羡慕一条狗,但修为越是往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人与狗都要更大些。
身在红尘里,处处是修行。
顾担已开始体悟这一份特殊的感觉,虽走出了顾家小院,但一种更大屏障一样的感觉已开始不知不觉间围拢而来,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
“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顾担笃定的说道。
“往我们这里吗?”
荀轲对顾担总能够提前发现些什么已毫无意外,习惯了。
“没错,正在不断靠近。”
顾担微微点头,两人暂且没有再去打扰成婶,一同在村落前等候着。
果不其然,远远的荀轲便能看到一个小黑点正在不断的接近着这里,大致的扫一眼,那距离少说还有足足数百米!
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够提前察觉,有所警示?!
哪怕已经有些习惯了的荀轲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顾先生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实力啊!
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乘骑着骏马的人飞速赶来,当注意到在村子口站着的两人之后,下意识的抽出了背上的刀。
此地已距离庙堂与白莲教交战的地方颇近,哪怕流离失所的流民都会远远的避让开,能够在这里碰到的人,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白莲教或朝堂的走狗。
“谁?!什么来路!”
骏马在两人身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站定,小雨之中,披着斗笠的汉子身形显得有些高大壮硕,手上的弯刀竟还在向下渗着血!
荀轲脸色显得有些难看,“来我们的村子,该说是谁的,是你吧?!”
“你们村子?”
马背上那人手中弯刀微微向下,声音也显得有些惊讶,掀开斗笠,露出一张五大三粗犹自有一道刀疤划过的凶脸,此时眼睛正在不住的在荀轲的身上晃悠着。
片刻之后,马背上那人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呆子?!”
荀轲一怔。
这个称呼距离他似乎已经非常的遥远,又非常的熟悉。
遥远是因为曾经有一群伙伴也这么称呼他,熟悉是因为顾家小院里还有个傻乐呵的疯丫头总是这么喊他。
但六年时间,对于当初不过十多岁的孩童来说,变化实在太大,就连声音都与当初不同,更不用说是体格了。
“你是?”
荀轲有些不敢确定。
“真的是伱?!”
那人收起手中的弯刀,翻身下马,“我是二牛啊!”
他随意的将弯刀插在了地上,“你不记得了?当初我们一起去源河里摸鱼,还被吊在房梁上狠揍了一顿!对了,私塾先生手里的那根铁戒尺还记得不?就是我们家打出来的啊!”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少时的诸多回忆在这一刻翻涌上心头。
荀轲显得格外惊喜,冲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变得这么壮实了!!!”
他用拳头狠狠的在二牛的胸膛前砸了几下,斗笠上的雨水顺势翻飞,像是泼洒的泪花落入泥泞的地面,汇聚成浅浅的小水沟。
“你小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看上去怎么还是这么瘦?还是呆呆的样子!你当初跟着墨子离开,大家都好羡慕你呢!对了,墨子不是在扬州么?你怎么回来了?这位是.”二牛的目光看向顾担,有些迟疑的问道。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二人有太多的话想说。
“这位是顾先生,墨师的挚友!已经决定出山要和墨师一起拯救这世道啦!具体的咱们先回屋子里再谈。”
“墨子的挚友?!哇,那肯定也是盖世的豪杰,你小子有福气啊!”
荀轲拽着二牛的手,回到了字面意义上家徒四壁的老宅。
二牛先是脱下了身上的斗笠,又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藏着一整只烧鸡,还有一些大块的肥肉。
提着这些东西走进屋子里,二牛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烧着的火堆。
还有火堆旁的那一大团呕吐物。
“观音土?!”
二牛愣在那里,目光回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们见过成婶了?”
相逢的喜悦淡去了许多,荀轲点了点头,又问道:“成婶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村子里怎就剩下了她一个?她的家人呢?”
将油纸包摊开放在地上,二牛来到火堆前,轻轻吸了一口气,情绪并不高的说道:“当初夜降天星,砸的地方离咱们这儿不算太远.后来很多武道高手过来,到处作乱,你是知道的。”
荀轲肯定的点头。
最初的那段时间也最为混乱,那天星便是仙缘的消息尚且没有传开,某一些用心险恶的武者为了不让消息传播出去,开始有目的性的屠杀周围的村民,其行径令人发指。
但后来还是免不得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这片地域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墨丘带着百余位墨者过来的时候,最初也最疯狂的混乱已经差不多过去,剩下的是武者彼此之间接二连三的混战和抢夺。
但凡只要多看一眼,觉得别人身上藏匿了仙石,那就完全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最直接的杀戮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后来墨丘带着一众墨者,宰掉了不少已被冲昏了头脑的武者,还和白莲教主、黄朝过了几手,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此还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让这场风波过去。
但损失已经注定,墨丘将灾难的时间和范围缩短,可终究不是神,已经造成的破坏是无法消弭的。
荀轲的父母便是因为想要制止武者的恶行而死,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墨子把你带走后,这件事没有就这么过去。白莲教的人来了,来咱们村子里讲经,说是加入白莲教后就不用再向朝廷纳税纳粮,大家都是兄弟姐们说的好听,这不就是造反么?大家当然都是不愿意的,好在白莲教的人没有说不加入就得死。”
二牛的脸色低沉了下来,声音也冷得可怕,“可后来有别的村子的人加入了白莲教——朝廷的人过来的时候,非说我们与他们同谋,要么交出白莲教的主使者,要么就一同视为反贼。”
“这”
荀轲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骂出脏话。
“后来又来了一个什么官来着,反正就是说白莲教的线人既然来过咱们村子,那就绝对逃脱不了干系。要想证明自己的青白也可以,别的村子欠的,要咱们村子给补上,要不然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二牛的脸庞在升腾的火堆前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每说出一段话,脸上的刀疤就像是活了过来,不住的扭动着,显得狰狞而可怖。
“第一年大家咬了咬牙,倒也勉强填上了外村的窟窿。结果第二年不仅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反而变本加厉,要求我们拿出更多的粮食.呵,上一次大家都是把家底都填了才凑够了,差点连自己都活不成了,哪里还能凑的出更多的粮食?
村子里很多人害怕,干脆拖家带口往山里去躲,宁愿当成流民,说不定还会有些活路。”
豫州多平原,但也是有山的。
这个时代的山林总是格外的茂密,人迹罕至,连官府也是懒得去管的——费劲心思调动千军搜山,就为了捉一些泥腿子?
废的那么大的功夫,收获还不够军队跑一趟的粮饷呢!
但凡还有点余财,谁愿意跑到山上去?
所以躲在山上,对于快要被逼死的贫民来说,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很有用的一招。
可万事都有代价。
躲在山上能够避开官府是不假,可想要在山上活下去的艰难程度,也远超过开垦好的良田。
两者的区别是一个真的难活,一个是人不让活。
“大家最开始也只是为了避过风头,之后怎么样,谁知道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能熬过一天是一天。成婶一家也躲到了山上去,粮食当然是不多的。有一天下完雨后,成婶勤快的在山上采了很多的蘑菇,煮了一锅野蘑菇汤。”
说到这里,二牛的手掌紧紧的捏在了一起,“一家六口人,毒死了五个。成叔死了,胜哥死了,胜哥的媳妇儿也死了,连成婶家的那个四五岁的小孙子都死了。”
荀轲嘴巴微张,“那成婶”
“成婶没有喝那蘑菇汤。”
二牛竟是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满是无奈和悲凉,“太穷啦!那一锅蘑菇汤,成婶一口都不舍得吃,所以全家就剩下她自己了。”
“.”
房间内久久没有人再言语。
火焰噼啪的燃烧着,偶尔喷吐着火舌,吐露出星星点点黑色的余烬,落在人的衣服上,只需轻轻一抿,便是一连串黑不溜秋的痕迹。
燃烧了许久的火焰越发微弱,不多时最后冒头的寸许高的焰火也没有了苗头,露出被焚烧的几乎不剩下些什么的残骸,还有点点呈现出灰色的余烬。
火焰最后爆发出的声响提醒了几人,二牛如梦初醒般开口说道:“后来成婶就疯了。一直当是遭了贼,家里人都是出去避一避风头,迟早能回来,大家根本就拗不过她.还好后来白莲教的人又来了,这一次大家没有犹豫,便都投了白莲教。宰了那群当官的,举起了反旗。最开始的时候,咱们这边是被白莲教占了,还是过了两年好光景的起码不用再采蘑菇吃。
后来朝廷的人马就到了,开始要打仗。打就打呗,朝廷不让咱们活,白莲教起码还能吃饱饭,为了那口饭,咱也得掏刀子不是?只是后来朝廷派来的人马越来越多.”
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又打了大概两年半吧,这边差不多已经守不住了,村子里剩下的人都跟着搬走,只有成婶说什么都不肯走,要等自己家的人。强行带着一起回去,会大哭大闹,在地上打滚,用头撞柱子.大家没有办法,只能又将她送了回来。”
顿了顿,二牛继续说道:“成婶虽然疯了,但干活的事情她都还记得。就算是一个人,自己也能照料一小块地和菜园子,收成还是有的,勉强也能过得下去。偶尔也有村子里的人过来看一看,给成婶带一点东西,当然带的东西也不多,开始打仗之后,大家的日子都又不好过了。再后来,朝廷的人马越来越多,不去打四国联军,先打我们。日子也就更难过,连这边也被朝廷的人占了不短的时间,大家都没有办法再过来后来朝廷的人马离开,我偷偷来这里看过。成婶种的那点粮食被抢走了,我来的时候,她正在啃树皮”
“.”
顾担和荀轲二人沉默而无声的听着,目光挪向了不远处的那一团观音土。
树皮也被吃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