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氏族志亦酬勋制,尚官尚姓也尚俗
李世民气炸了,导火索是《氏族志》。
即使事先得到了李世民的亲口指示,第一版的《氏族志》却成了,一个最拉垮而不可接受的半吊子工程。
李世民首先分析了现状,“比有山东崔、卢、李、郑四姓,虽累叶陵迟(衰败),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称为士大夫。”
然后,他提出了修氏族志的目的和准则,“刊正姓氏,普责天下谱牒,兼据凭史,传,剪其浮华,定其真伪,忠贤者褒进,悖逆者贬黜。”
贞观八年,高士廉修好《氏族志》初稿,却修出了一本让李世民大为光火《氏族志》。
高士廉按照传统和惯例,将山东的崔民干,后避李世民讳,叫崔干,定为当世第一等。
崔民干当时的官职是黄门侍郎,是李唐王朝的正四品官职,排名在他前面的皇帝,外戚和宰相们,反倒居于崔氏之后。
高士廉这种排名,也不能说是错误。
这是修姓氏录,本质上是魏晋以来的士族和九品中正制的文本体现,按照几百年来的传统观念,排座次,讲尊卑,似乎也说的过去。
任何年代,修谱都是一件大事,何况是这种全国性的修谱,其重要性,足以比肩修史。
这次修撰《氏族志》的成员,是一个天团,主要由四个人牵头。
高士廉本人是山东的著姓,累世公卿。
韦挺出自关中,是首姓甲门,门第奢华。
岑文本出自江南士族,世有文名。
令狐德棻是代北右姓(北魏胡族系统)。
李世民确实是雄才明主,当世四大势力,关陇集团,代北右姓,山东人士,江左人才,方方面面,全部兼顾,再加上吸收当世谙练门阀的知名士大夫,足以称为当世一等一的修谱天团。
他们耗时两年,呕心沥血,才完成初稿,但李世民非常不满意,他给出了自己具体的意见。
如果第一次修谱时,李世民只是给出了指导思想和原则,那这一次,李世民就是具体指示,他们应该怎么做。
中间的差别,只在于一点,修谱的标准,是“尚官”还是“尚姓”?
毫无疑问,高士廉的初稿,依然延续了门望郡姓的传统,是一种中规中矩又应合时俗的谱牒,
它的本质,是传统。
但李世民的要求不同,他有现实的政治需要,他将《氏族志》作为一个政治性的产物,他要尊崇李唐的皇权。
他的标准非常简单,“尚官”而不是“尚姓”。
初稿之后,李世民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不满,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官宦,犹自云士大夫。”
然后,他为自己和当朝大臣鸣不平,“今崔、卢之属,惟矜远叶衣冠,宁比当朝之贵?”
最后,李世民直接介入修谱,他提出了具体的要求,也是必须要贯彻的指示。
“我今定氏族者,诚欲崇树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犹为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论数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做等级,宜一量定,用为永则。”
李世民的意见非常直接而明确,谁更尊贵,谁更高人一等,不要看祖宗几代,就看他今日的官阶,官大的就是高等,官小的就低级。
其实,李世民所说,大抵是实情,当世的大族,在历次战火残酷的清算中,早已是风中残荷,飘零殆尽了。
以江南为例,永嘉之乱后,虽然晋室衣冠南渡,侨姓以王谢袁萧为尊,本土吴姓以顾陆朱张为上。
但经侯景之乱被连根拔起,再加上南梁江陵之陷,被西魏强制掳掠了十几万人口,北入长安,其中大部分也是江南的士子和高门大阀,他们进入关中之后,很多都泯然于世,没为奴隶。
平陈前夕,江陵梁萧士族再一次被征北上,以致家乡父老,拦道垂泣,“吾王不反矣。”
平陈之后,隋朝又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事,陈氏一朝,官僚士族,连绵五百里,尽数北归。
江南王气黯然消。
河北山东也是重灾区。
隋末义军,只要逮到一个隋朝的官吏,或是当世大族,按照以眼还眼的原则,必定诛杀无遗。
这种情况,不仅存在河北,天下之大,苦隋久矣,暴乱似乎都充满血腥和毁灭性。
窦建德是个异类。
他礼遇旧时势力,才得以迅速崛起,并深孚人望,被认为具有竞争天下之主的资格。
但天下只有一个窦建德,在经过起义者无数轮的收割后,当世大族,早已奄奄一息。
唐初李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在诏令中明确说,“(士族)近世时运迁革,前代亲族,莫不夷绝。”
即使侥幸存活下来,也一样是“名虽著于州闾,身未免于贫贱”。
但士族的精神和传统以及骄傲不灭,事实上的艰难处境,并不会击垮他们再起的信心。
李唐一统天下,在文化认同上,是他们重新崛起的机会。
千载难逢,他们绝不会放弃。
因而,李世民修定的《氏族志》,当然会招到世俗传统力量,尤其是山东人士的反对。
《氏族志》虽然按照李世民的意见再次修定,但一直拖延,遮掩到贞观十二年,才修成定稿。
皇帝李氏已跃居第一,外戚居第二,而山东崔民干已排第三等了。
但《氏族志》是一个妥协的产物。
除了将皇帝和最高级的大臣按官位排序外,传统的门阀标准,并没有改变。
并且,朝野之间,讽刺此次的《氏族志》不过是一本酬勋志,这意味着,氏族志上的排名,并没有完全被世俗所认同。
挂上了这样一个称号,即使皇帝和外戚的姓氏,高居第一二位,也并不会改变世俗的看法。
而世俗和传统的力量,虽然无形,却极为顽强。
事实上,传统士族的力量,并没有得到削弱,反倒在加强。
一是李唐王朝当世大臣,如房玄龄、魏征和李世绩等,依然和山东高门大姓结成亲家,这等于是给社会的上层门阀士族做了一个背书。
传统价值观依然有效,游戏可以接着玩。
二是社会上普通民众,对于山东冠族的女子,也趋之若鹜。
以和他们结亲为荣为尊,甚至上演了无数骇人听闻或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天价婚姻,休妻之后,再三求亲,等等不一而足,这更强化了旧有士族的优越心理。
这种传统的力量,甚至比李氏的王权更加稳固和不可撼动。
即使到了一二百年后,唐文宗依然心有不甘地说:“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沿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
李世民修氏族志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也是一个深层的隐秘因素,来自于李唐的出身。
虽然李唐王朝,自称出自西凉李氏,世代为王为官,但这种来源放在北周以降,流行做假的环境之中,要打上几个问号。
他们更可能的出身于李氏的寒微之族,或是破落户。
后来起家于武川,最后才登上皇位,可见,李唐王族虽是李姓大姓,本身却并不是出身最正统的高门,而是靠攀附篡改祖籍,才得以攀上陇西李氏的郡望。
李唐王族,内心里也需求重新正式确定自己的门楣出身。
这种骨子里的不自信,让李唐王朝在建国伊始之际,采取了郑玄的学说,立祖宗四庙,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天子七庙。
大概因为四代祖有据可考,但七代祖可能就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
这种争论和疑义,一直存在。
李渊死后再一次增修太庙,大臣之间的一场争论或者可以作为一个实证。
房玄龄等人建议以凉武昭王为始祖,但于志宁认为武昭王非李唐王业的直接成因,不可以做为始祖。
李世民采纳了于志宁的意见,但在新旧唐书之中,李氏之始祖谱系确实是挂靠在凉武昭王的身上。
大概李世民自己也觉得祖述凉武昭王,并不很靠谙,并且他已经贵为皇帝,就不用再去认个冒充的祖先了。
因而,李唐的祖庙都是陈列的有据可考的近世之祖。
但为了显示血脉的尊崇和悠远,李唐还是认为一个更远的祖先。
那当然是历史上李氏最大的名人,他叫老子,又叫李耳,是道教的始祖,也是中华民族文化上的始祖之一。
老子现在也成了李唐的源薮。
在李唐的谱系之中,确实存在一些不可考,或是模糊之处,而当世家谱族谱大家,能人辈出,所在多有,很难蒙混过关。
比如有“行谱”称谓的李守素,被誉为行走的、活动和活着的书谱。
他是当世谱学大家,号称晋宋以降,四海士流之来龙去脉,无不详究。
贞观十二年,《氏族志》修成定稿,距离开始之日,已过去整整六个年头。
魏晋门阀的精义,是讲究出身,门当户对,婚姻在限定的圈子之中流转,保证血统和血脉的纯正,然后再保持和强化高血统的特权。
历史长河,总会有例外的人或郡姓会上升,但在,《氏族志.》中明确规定,非纯血统的不允许通婚,否则,会被剔除出士族的圈子。
贞观十二年的定稿,即使加上军功制,士族也被调整为二百九十三姓。
这种巨大的调整,毫无疑问,是来自于李世民的国家意志,加进了很多的以功居高位的官僚。
这显然是一种互相妥协的产物,虽然并非尽善尽美,但足以为是个里程碑,不过,李世民想通过修谱,来改变世俗观念的想法,却破产了。
可见,人之思想,最为根深蒂固,即使偶尔畏于权力,作通融妥协,但过后却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也许,那也是普通民众,在权力之下,所能坚持的唯一信仰和愿望。
但李世民没有时间感慨,他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
他将目标投向了帝国的西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青草大草原,也有几千里黄沙莽莽,还有高耸的神山,皑皑的雪域,是多少人朝魂牵梦绕地方。
那是曾经属于中原王朝的土地,也曾是汉族的荣光,现在,那片神奇的土地,即将成为大唐的州县。
那片土地也将增加无数多姿多彩的传奇。
李世民姗姗来迟,但他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