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任重道远
假如一个人先天不足，会导致身体从根上虚弱，病秧更易找上门。
玲珑星是天然残缺的星体，经历漫长岁月变迁，天地万物已经适应现今的形势。
贸然放入火种，有可能致使玲珑世界文明演化进程加快。
作为医术超凡的菩萨，当然也有义务提醒牧云——强行补足先天缺乏的东西，极小概率能治好顽疾，更大可能会适得其反。
尤其是在玲珑世界没有祖龙山脉，天地灵气依托于不稳定的流水存在，想要将设想变为现实的难度无形中提高了数倍。
“以你的酿酒术，尽可以在人世间谋得无限财富。若是你肯抛弃底线，甚至可以得到世界上想要的一切。何故非要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呢？”圣心菩萨说出的话，不像是个得道的高僧。
牧云笑道：“权势、威名亦或是取之不尽的财富，已经无法激起我心中的浪花。我总想做些惊天动地的事，以便能更早成仙。”
“成仙了，然后呢？”
牧云只顾着往前冲，至今没有仔细思量过这个问题。
他曾经是备受尊敬的牧先生，但在圣心菩萨座下，始终是个怀揣赤子之心的少年郎。
在高速向前冲的同时，总会忽略道路两旁的风景。
有时是形势所迫，更多是性格使然。
圣心菩萨了解牧云，对他的行事风格可谓门清。
他已经决定点亮玲珑世界的火种，纵然有千难万险，也会在所不辞。
可这件事关系到天下苍生，稍有不慎，牧云也要受到功德经惩罚。
轻则修为大减，重则命丧黄泉。
圣心菩萨传授牧云功德经，虽前世尘缘已随风而逝，但还是将他视作一个未入沙门的弟子。
他的缺点是行事鲁莽，习惯在错误中吸取教训，然后拍干净身上沾染的尘土，继续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
满身本事和如今半步仙人的修为，都是在生死玄关中偶然所得。
甚至于深入魔国的孤军奋战，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犹如一阵飓风，席卷了尔虞我诈的异种疆域。
牧云的能力毋庸置疑，可点亮火种事关重大，必须劝他三思而后行。
“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否则世间只有权势在握的人才活得像人。那些身处底层的人们，活在吃人的世界里，随时有可能被残暴者夺走一切。付出的所有汗水和血泪，最终换来满目凄凉。”牧云的语气格外坚定，“如果世间有我，却还是一如往常，那我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这可不像是以慈悲为怀的菩萨应当讲出的话语。”
“道德和规条只是给人提供指引和限制，并未要求你非得走哪条路。你心里总是装着大世界，唯独忽略了你自己。你究竟在追寻什么，又将去往何方？”
“我是谁，以及未来在哪儿，于我而言其实并不是太过重要。”
“你希望改变这个迂腐陈旧的世界？”
“然后再造一个新世界。”
“只要本性不变，以往发生的事，还会换一种形式继续发生。这就是人世间的悲哀，也是修仙者远离俗尘的原因之一。”圣心菩萨直言不讳，“所以我才会劝你。细数过往，你已经完成了许多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壮举。如果你想卸下重担，我想所有人都会理解你。”
“菩萨，弟子向来不是喜欢闲云野鹤的性格。待我完成这件事，或许会去开家酒馆，也可能去找点别的事。”
“意思是无论如何，你都得做成这件事？”
“如果不想底层人物像牲畜一样生活，这件事非做不可。您是慈悲心肠的菩萨，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思。”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当初传授你功德经，是否是个错误。如果没有功德经，你就不必被行善积德绑架，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驰骋。”
“潇洒过活的人多了，又不缺我这一个。”牧云比常人更加豁达，荣辱看淡，生死亦不在考虑范围，做事的准则就是朝着想好的目标坚定前行。
哪怕要经历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从须弥山出道至今，牧云用所有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道。
前无古人，可能也鲜有后来者。
“既然你心意已决，贫僧帮你指条明路。穷尽毕生所学，囊括天下之力，总有一天，你做的事定能成功。”圣心菩萨没有打哑谜，几乎明示了牧云该如何去做。
牧云站起身，双手合十道：“多谢菩萨指点迷津。”
“萧施主修行期限已满，带她一同下山吧。”
牧云点燃焚香，供奉漫天诸佛菩萨，随后转身离开大雄宝殿。
如果有需要，他定会再来向圣心菩萨求助。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萧凰依然穿着素雅长衫，立在砖石铺就的院落，等候向圣心菩萨寻求指引的牧云。
她已将行李等物收进玉葫芦，随时可以出发。
“咱们是先回上京城，还是直接去龙城？”牧云征询萧凰的意见。
萧凰已有数年没去过上京，选定夏国都城作为落脚点。
牧云正有此意，拉住萧凰的玉手，带她踏破虚空，呼吸间抵达了数十万里之外的北部疆域上京城。
上京城似乎与牧云第一次来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当初的乱象，以及龙华公主府都变成了历史的尘埃。
纵然彼时的龙华公主就在身侧，那些阴险诡谲的勾心斗角却早已远去。
魔族盘踞七年之久的痕迹，被工匠们用巧手悄然掩盖。
史官们默契地在正史中抹去了这段堪称屈辱的历史，稍加杜撰修饰，仿佛就能消除心中的愤怒和无奈。
萧汉在削弱宗族势力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发展经济。
上京城在断壁残垣中重新焕发生机，茶楼酒肆中人声鼎沸。
“后来还是依循了旧制，禁止开设青楼。”
“那些风流浪子们肯定恨透了我。”
“习惯了某种事物，再度出现时就不会掀起波澜，仿佛世事本就该如此。”
“你这话说得很有深意。”
“变革历来是最难做到的事，大抵需要流血牺牲，以黎民的团结奋进，最终推翻旧王朝，然后再建立新的王朝。周期内由兴盛逐渐走向衰败，然后再度被黎民推翻，进入下个循环。”
只要熟读玲珑正史，会发现过往岁月中，始终在发生类似的事件。
更换朝代，天子变了姓氏，最终还是要走向衰败灭亡。
萧凰在莲花山时参禅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间用在读史书和修行功法上边。
摆脱掉以往的武将思维，试着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
试着将牧云和萧汉想做的事进行推演，发现只有做到真正的以民为本，他们才不会联合起来推翻黑暗的王廷，然后再建立一个新朝代。
以民为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尽管历朝历代都将排名定为士农工商，然而农民始终处于社会最底层，不仅要面临地主的剥削，还要献出青壮劳力去满足皇家的闲情雅致，甚至连保卫这个国度的军士，也得从农家摘选。
他们付出了一切，得到的却是微乎其微。
时逢荒年，甚至要落到卖儿贩女的境地。
萧汉提前收到母亲的来信，知他们会来上京城，提前在云宫入口处等候。
牧云十年前离开时，萧汉脸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
如今面部线条变得硬朗，看起来和牧云更像兄弟。
他没有修炼功法，也不想永葆青春。
这就是修仙之人通常会远离红尘的原因。
只要亲眷没能羽化升仙，终归得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父亲，咱们俩可是好久不见了。鹤城茶馆里的对话，仿佛还在昨天。”
萧汉身着龙袍，相貌俊美，身量高大，甚至比牧云还高出半个头。
他没有帝王惯有的威严，而是更像个成熟的邻家男孩。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你都能独当一面了。”牧云轻拍萧汉肩头，眼神中不仅有欣赏，也有对他的思念和体谅。
无论是谁坐在至尊之位，生活都不会轻松。
甚至削弱宗族势力还很容易惹了众怒，加上朝堂臣子的更替，四年间他有数不清的事要做。
萧汉引着牧云和萧凰往云宫走。
以前萧安是云宫的主宰，短短十余载，这里已经数度易主。
牧云想起初入上京城时的情景，不免心潮澎湃。
他向来不愿冒充高人，即便是在魔国掀起滔天巨浪。除了匹夫之勇，更多是借了时局的力。
被谬赞为救世主，其实压根不想再背负这个名头。
跨越时空去寻求火种的旅程，同样是在为自己减负。
似乎是要回应他的想法，萧汉主动开口道：“您可否知道，当初您的一句话，可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什么话？”
“您说若是不了解平民的生活，政令就会建立在悬浮的基础之上。我在应对宗族势力的同时，还要缓步对朝政进行革新，同时还要腾出时间到人间去逛逛。纵然有时空宝珠，还是感觉时间不够用。”
“既在其位，就得谋其政。”牧云心疼萧汉，但后者身为天命人，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胆识和智慧。
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推倒重重阻碍，建立真正的新世界。
“难啊。”萧汉平素很少与人沟通心事，见到家人，才敢于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
牧云从玉葫芦中召出大还丹和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嘱咐道：“天下苍生固然重要，但你也很重要。千万不可为了取得成效，透支自己的身体和精力。损耗来得容易，再想复原就难了。”
他毕竟是修仙之人，而且创造出了顺应阴阳遁法的五行天国，了解万物更迭的奥秘。
人的精力有限，偶尔超越界线，或许不会导致精元耗损。
一旦长期维持透支状态，精元势必会加速流失，致使精神和身体出现双重崩溃。
以萧汉的忙碌程度，如果不加以保养，决然无法维持太久。
恰如蜀汉的武侯，食少事烦，倒在了大业成就之前，最终功亏一篑。
“如今父亲和母亲回到上京，我就有了强大助力，日后的行动也能轻松不少。”
“你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主，又给自己揽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三人边走边谈，不觉间行至御书房。
萧汉喜欢阅读典籍，于方寸间纵览古今。
以往见牧云，通常也是在南皇宫的御书房。
这里便成了连结他们父子的地方。
“云宫里好像没有宫女和太监。”牧云一路走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间想不起来，及至到御书房，才猛醒和过去有何区别。
“强行迫使穷苦人接受阉割，本就是泯灭人性的举动。母亲在光复夏国之后，便遣散了云宫里的太监和宫女，给了他们一笔丰厚酬劳，送他们回到故乡生活。”
牧云随手召出三把太师椅，让它们随意降落。
他没客气，率先坐下。
萧汉没有坐，而是说道：“父亲离开玲珑世界已有十年，期间我已娶妻生子。我把他们带过来见您。”
牧云差点惊掉下巴。
萧凰在莲花山并未跟他提及此事。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四十七岁，这个在灵族中连蝌蚪都算不上的年纪当上了祖父。
转念又一想，人族繁衍生息，亦是天地至理。
夏国中不乏与他同龄当上祖父的人。
“我怎么忽然感觉自己老了？”牧云转头看向萧凰，笑着说出心中想法。
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少年，可世事的变化，还是给他带来了强劲冲击。
“你终有一日会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甚至于以你的寿元来推算，你比宁儿还要年轻，何来老字一说？”萧凰在莲花山的修行并非徒劳，看待事物比以往更加通透。
道侣间的对话没有持续太久。
听见频率不尽相同的脚步声，便知萧汉带着妻儿来与父母相会。
牧云站起身，见到柴玉相貌，立马联想起多年未见的老大哥柴荣。
柴玉躬身行了个万福礼，随即安静退到一旁。
萧汉牵着迷你版的自己，将萧宁拉到牧云身前，柔声道：“宁儿，这就是你的祖父。他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萧宁扑到萧汉怀里，好奇望了一眼牧云的头发，转而问自己的父亲：“祖父不应该是白头发的吗？”
“你祖父是修仙之人，可以永葆青春。别看他头发乌黑，其实已经几百岁了。”萧凰卸去重担，不像以往那样习惯于绷着脸，更像是个性格活泼的寻常女子。
“哇！”萧宁张大嘴巴望着牧云。
他的概念里，几百岁是顶大的年纪，几乎和长生不老差不多。
牧云本来不知道该送给萧宁什么见面礼，察觉到他的圣灵异常茁壮，当下便有了主意。
“我在时空旅途中得到了一本天阶修行功法。只要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把它送给你。”
萧宁立马从萧汉怀里跳出来，不住声地叫着爷爷。
虽然感觉瞬间变老，但牧云还是极其开心。召出《荒古太象诀》，将其赠送给萧宁。
萧宁得到修仙功法，却并不完全清楚它的功效。
牧云又从玉葫芦中召出许多稀罕物件，连同上品玉葫芦，一同送给了萧宁。
他得到许多好东西，笑得异常灿烂。
“你父亲近来如何？”牧云问想要管教萧宁的柴玉。
柴玉少时就听说过牧云的名号，对他心怀敬畏，恭敬回道：“家父依然在朝堂中担任户部尚书。活比以前好干，不用拆了东墙补西墙。”
“府库是充盈了，有多少能到平民手里还是个问题。”牧云转头看向萧汉，“各级官员贪了多少，你心里有数吗？”
“大概十之八九。”萧汉身处至尊之位，岂会不知手下人的猫腻，如实回道，“假如调拨万石粮米，经过各层官员克扣，到赈粮官手里十不存一。为了保全百姓，赈粮官就得把到手的米想办法卖到米行，然后用银两换取麸糠，尽可能救济更多灾民。”
萧凰当过女帝，自然清楚朝堂中那些不得不默许的事。
牧云朝天眉倒竖，脸上隐有怒容。
“玉儿，你先带宁儿回你们的宫殿。”萧凰清楚牧云的个性，不希望萧宁太早接触到少儿不宜的信息。
柴玉带着怀抱玉葫芦的萧宁出了御书房。
牧云随手释放一道屏蔽结界，起身说道：“官官相护，然后互相勾结，将本应送到百姓手里的钱粮装进自己的腰包。历来如此，可不代表就是对的。”
“如果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政令根本无法推行，而且容易造成局部动荡。”萧凰向牧云解释他们为何对这种现象坐视不理。
牧云看着萧汉，想听听他的见解。
“这种事本就是错的，但要想彻底解决，也得等到新政令在夏国推行之后，方有余力向前推进。”
“你没有改变初衷，我很欣慰。”牧云脸上现出笑颜，“纵观历史变迁，其实平民才是写就历史的笔墨纸砚，没有他们，英雄也无用武之地。既然皇帝的权力来自于百姓，就该把权力还给他们。”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再难也得去做。”
萧凰问道：“假如把权力交给百姓，他们意见不一致时，应当如何处理。毕竟夏国还要发展，不可能总是将精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边。”
“还是得有领袖。群龙无首，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容易招致灾变。”萧汉这次站在母亲这边。
牧云曾绕路去过末法时代的星球，将所见所闻分享给萧凰和萧汉。
“如果你还想当帝王，可以推行君主立宪，将引领夏国的重任交给你信任的人。假如你不想再当帝王，同样是将重担交予他人。无论哪种选择，都将失去实权。”
“我一直视您为榜样。您没有贪慕权势，汉儿也不会那样做。”
“两者之间，你认为应当如何选择？”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第一种变革方式。”萧凰回答了牧云的问题。
萧汉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我更喜欢第二种。”
“为何？”萧凰疑惑不解。
她想保留萧氏皇族的身份，哪怕没有实权，也可与常人有别。
“因为如今极寒冰原的实质掌控者不是魔尊，也不是各大魔王，而是当初来参加龙城和谈的善。
既然魔族能做到，我又何尝做不到？”
“只怕那些对你忠心耿耿，想要谋得权势的人会寒心。”萧凰所言非虚。
除了少数几人，大部分士族都想要出人头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他们的终极奋斗目标。
萧汉一旦失去权力，他们以往付出的努力都有可能白费。
“经历过战争对人们的摧残，只是失去权势，又能造成多大打击。如果连这些都扛不住，注定只能成为历史的尘埃。”
有时作为掌权者，终归要冷酷无情。
无情最是帝王家，从来不是一句空谈。
萧汉专门做过一个分析，按照玲珑正史所载，大致统计各朝各代皇帝的平均寿命。
人族平均寿元二百余岁的玲珑世界，帝王的平均年龄不足五十。
那些能力强悍的明君，寿数可达数百。换作根基不稳或者残暴不仁的君主，极大概率会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死于权力斗争。
身处恶劣的生存环境，发生任何转变都在情理之中。
萧凰的穷兵黩武，在一定程度上损耗了夏国的国力。可也是她亲手培养出的青龙军，抵挡住了魔国南侵的步伐。
有功有过。
只有世人能够评判。
“父亲，您认为应当怎么做？”
魔国的萤火是由牧云创立，时至今日依然是魔族主流组织。
萧汉想听听他的意见。
“依从本心，两种选择都正确。”
“为何这么说？”萧凰同样心存疑惑。
“革新有两种，一种是主动，另一种是被动。前者会将伤亡的规模和数量降到最低，所以只要你肯求变，怎么做都是对的。”
“如果让我选，我会选择第一种。”萧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建议。
萧汉没有动摇：“魔国如今的实际掌控者是当初来参加龙城和谈的善，魔尊和三十六魔王都没有插手魔国事务。既然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牧云心里清楚，至少在萧汉寿终正寝之前，没人的能耐可以超过他。
最好的选择还是让他继续担任夏国掌控者。
只不过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
新格局的到来，依然需要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