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山巅闲叙
牧云收到了莲关于羊毛城境况的详尽文字情报。
尽管萤火已经做到秋毫无犯，依然无法平息人族奴隶长年积累在心底的仇恨，集体拒绝与黑钻军团合作。
如此一来，非得推出别的解决方法不可。
牧云心里记挂着在魔国各城中饱受摧残的人族，本以为靠着黑钻军团，加上他们的自救，能够尽量解救更多遭受苦难的人脱离苦海。
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七情六欲对人类思维模式的影响。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合适的人选。
此番深入魔国，本不想将旧相识牵扯进来，但受眼下情势所迫，不得不将他们纳入考虑范围。
黄羽在青龙军的精锐分队神锋营担任将军，作战经验丰富，已经不能再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他。
深入魔国，与黑钻军团联合行动。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除了黄羽以外，还得有能净化人心负面情绪的佛门高人。只有一个答案，正是屡次襄助他的无尘尊者。
牧云送出两封信，一封发往三山关，另一封只能依赖金雀鹰的天赋能力。
它们是专门送信的灵鸟，纵使收信人隐藏在天涯海角，也有办法找到他们的地址。
以往曾发生过修仙者附着于雀鹰体表，追踪仇敌并将其击杀的故事。
自此以后，灵界逐渐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这种追踪方式不被允许，否则雀鹰将无法再继续担任信使。
在传递信息手段滞后的玲珑世界，缺乏信使无疑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这项不成文的规矩，一直持续至今。
哪怕是嚣张跋扈的魔族，也自觉遵守了这个能够带来便利的规矩。
只有少数离经叛道的家伙，才会对雀鹰这种奇特的生灵动手。
牧云灵智已升天道，烦恼却并未完全离去。
至少某些时候，他宁愿和某个敌对存在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终日和负面情绪打交道，再强悍的灵识，终究也会有累的时候。
牧云不好向萤火中的人讲述心中烦恼，只好再度吹响竹笛。
一来是请青鱼散人将不愿留在魔国的人族奴隶送往莲花山接受治疗，二来是对方有着不易察觉的大智慧，能够解答他心中之困惑。
青鱼散人踏破虚空而来，转头望去，牧云没戴着那张黑漆漆的罗刹鬼面。
面上隐有愁色。
“你都已经是半仙了，为何还会受情绪驱使？”青鱼散人对此感到费解。
“因为我没有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拥有修罗本性，本质是龙魂凤体。这些因素凑到一起，就成了现在这样。”
“真没想到，我还要照顾天下无敌的牧先生的情绪。”
“别说笑了。”牧云坐在山崖边，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数坛尚未开封的美酒摆在那里。
青鱼散人立马摆出一副猥琐的笑脸：“还是你小子懂老夫。”
“贪财好色，酗酒耍滑。哪样你不爱？”牧云坐在高耸入云的山顶，暂时忘却魔国中发生的一切。
笑容短暂回到了他的面颊。
这些东西都是令他情绪低落的原因，只有暂时遗忘，才能从密不透风的压力中抽出身来。
审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思考接下去的行动路线。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狭小缝隙中，存在着不容虚度的此时此刻。
既是腾出来的良辰，就不能没有美酒作伴。
青鱼散人坐到牧云身旁，随手召来一坛上品女儿红，揭开盖子，酒香扑鼻而来。
“你当了七年的时叶，期间未曾酿酒，没想到手艺还是不减当年。”
牧云灌了一大口酒，说道：“有些东西一旦学会就会变成自身的一部分，永世无法遗忘。”
“这是第几坛？”青鱼散人能闻到牧云身上的酒气，显然不是刚喝。
“算上这坛，应是第十坛。”
“你现在也是海量了。”青鱼散人不想错过如此美酒，说完痛饮半坛。
牧云将喝掉一半的酒坛放在左手边，问道：“假如你是我，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袖手旁观。圣人这个空头衔，谁爱当谁当。”青鱼散人摆出了一贯的表情。
他身为太乙散仙，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位列仙班。
因为只要成为天界一员，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对于闲云野鹤惯了的青鱼散人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故此他成仙之后，选择灵泉宗这个不起眼的小宗派，做了个拥有大量空闲时间的泉龙王。
掌管灵泉山附近行云布雨，除此以外，便是偶尔指点像牧云这样酿得一手好酒的小家伙。
他生活得相当滋润，绝不会选择牧云所走的道路。
虽然名震天下，但是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在青鱼散人看来是顶不划算的事情。
“看来性格决定命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牧云半晌方才回话。
牧云的父母在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被歹人所害，行凶者将他遗弃在须弥山。
若不是得灵猴长老出手相救，世间本不应该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及至灵猴长老寿终正寝，从未接纳过他的猴群将他逐出须弥山。
正是自那时起，他与五彩圣灵小洛相依为命，并给自己取了牧云这个名字。
许多次，他也曾想过放弃激活灵根的尝试，最终都没能压过那颗执着而坚韧的大心脏。
碧落崖差点殒命的经历，阴差阳错中开启他的修行之旅。
回想过往种种情景，发现有许多命运的分叉口。当时若做出另一种选择，此刻身在何方，是否还会有这些烦恼呢？
无人能做出明确保证。
青鱼散人看见牧云的苦笑，说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或兽。我是逃避责任的胆小鬼，喜欢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不代表这种选择就是正确的。甚至于世间万事万物，尽皆没有标准答案。
你接触过王和仙，应知他们也有不光彩的事迹。有些是迫于无奈，也有些是权势熏心。以旁观者或不相干人的角度，能够断言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牧云拿起酒坛，将剩余的半坛酒一饮而尽。
他了解萧凰做的事，也明白皇位党争历来如此。
以往他以为自己是个泾渭分明的人，至少不会容忍某个人使用卑劣手段。
及至进入魔国以后，才发觉身处两难境地时，想要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根本不可能。
两害相权取其轻，必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到头来，还是会受到道德观的审判。
牧云具备成为王者的资质，却没有称王的雄心和冷血。
无论是当初在上京城参与党争，还是如今在魔国建立萤火，最终都会有人代替他坐上至高宝座。
少了些许位于山巅的寒意，方能给予自己一些慰藉。
“我知道你的烦恼来自于那些经受多年痛苦的人族奴隶。他们降生在这个世上，或许曾经历过幸福生活，也许一直被厄运缠绕。自从魔国反攻之后，便堕进了人间炼狱。”青鱼散人能够看清世事，只是一直假装自己无法做到。
“是啊。他们被这个世界抛弃，有理由痛恨所有的一切。”
“活着的时候体会炼狱之苦，纵然是再善良的心，也会被黑暗浸染。我们拥有通天修为，却并非命运的主宰。古往今来，始终会有这样的存在。”
“如果没有轮回，谁受了这样的苦，恐怕也无法保持善良。”
“正是有遭逢厄运者，在末法星球中也会存在宗教。如果不信前世今生，哪怕是听到那些苦难的故事，心中都会难以释怀。”青鱼散人目视远方。
他也曾跨越位面，了解时空间并没有处于同一纬度。
有的位面一片荒芜，也有的位面文明极度发达。
无论是哪里发生的战争，都会给生民带来犹如人间炼狱般的灾难。
即便是长生不老的仙人，也不希望看到战争发生。
牧云召来另一坛酒，揭开盖子，缓缓道：“我自视战力强悍，依然难逃命运禁锢。以前认为至高神拥有绝对自由，经历过魔国这些事，我的想法不再那般天真。”
“高处不胜寒呀！”青鱼散人用手中酒坛碰了碰牧云的酒坛，问道，“你现在改主意没？”
“改什么主意？”
“不追求长生不老，轰轰烈烈地进入轮回。”
“如果我像你一样害怕担责任，应该会选择这么做。偏巧我还算个有担当的男人，争取活得长久一点吧。”
“一旦成仙，再想反悔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觉得我是会后悔的性格吗？”
“这倒也是。”
青鱼散人和牧云对视一笑，悉皆举起酒坛，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海量对海量，方能感到畅意。
“自从找回丢失的记忆，我就没有离开过纷争。偷得浮生半日闲，仿佛是窃取了别人的生活。”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是上了讲究的。谁让你自愿背负圣人名号，这都是你应得的奖赏。”青鱼散人也不忘揶揄这个和他臭味相投的忘年交。
“换言之，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只能预祝你马到成功。”青鱼散人收走了放在空地上的数坛美酒，起身道，“喝完这坛，你也该回到残酷世界的纷争之中了。”
懈怠只是暂时，哪怕风浪再大，终究还是要昂首挺胸地面对自己的生活。
何谓勇者？
迎难而上的人，才配得上这个光荣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