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故弄玄虚
他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椅上,在木椅的两侧设有两个较大的车轮,他用长满粗纹的细手轻轻推动着车轮,然后整个人和木椅便缓缓地向前行。
寒翊云早前虽然已经设想过无数次此人的模样,但现在真正见到却还是微微有些惊感,他推断此人的真实年岁绝对不超过四十,但这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却像是已经过了六十高寿。
想当年,成家一门,三世忠烈,往来皆是白衣年少,青丝束发,指点江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只能苟活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苦心算计,以致白发频生,暮暮垂老。
寒翊云抿嘴不语,心中不禁苦涩一笑,这些年来,黄伯又何尝不是如此。
每个人心中的正义,都是不一样的,这取决于各自的立场。
虬髯男子见他迟迟不发一语,便率先客套一笑,“初闻将军之名,当为东境大胜之时,今如得见,吾甚感荣幸。”
寒翊云这才回过神来,并没有与他寒暄,而是单刀直入,“成先生,不知你是从何时开始,将这玉阳散下在皇上的饮食里的?”
虬髯客眉目微微一僵,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也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已经知道了他成家人的身份。
“到了这个时候,成先生还不愿意说实话吗?”虬髯客眉头深锁,依然不发一语,寒翊云毫不懈怠地继续追问,“在下既然敢来到这里,就代表已经掌握到了关键的证据,就算成先生不认,在下只需一纸匿状送到大理寺,那么成先生在京城,可还会有半点的立足之地?”
虬髯客轻轻抬眼凝视着他,嘴里发出清冷的话:“你从何处知晓我姓成?就算是被你抓走的那个太监,他也并不知道。”
虬髯客的这个反应令人稍感意外,在他沉静如水的神情里,寒翊云捕捉不到哪怕一丝的恐惧,而且此人所在意的,也并不是这一桩足以让他堕入深渊的滔天大罪。
“他虽不知你的身份,但却知道这玉阳散的出处,是源自于你的亡妻。”
要不是黄衍先生曾提到过当年这桩隐秘的亲事,他根本无从得知,所以算是机缘巧合,解了这一个困扰他多日的谜题。
虬髯客示威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刚极易折,慧极必伤。飞云将军纵能叱咤沙场,战无不克,但此中道理,也不会不明吧?”
“在下一介江湖人,素来不拘小节,何况伤与不伤,皆看天数。”寒翊云侧脸一笑,接着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个无视恐惧的坚定眼神,“只是成先生……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女儿?”
虬髯客全身僵住,此刻他的神情极为复杂,有震惊,有愧疚,有不安,也有遗憾。
寒翊云不由叹道:“若你的亡妻泉下有知,你为了复仇,甚至牺牲了你们唯一的女儿,你还有何颜面以对。”
上一代的恩怨,却要靠这一代的牺牲来成就。
虬髯客突然放声大笑。
六年了,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了!这期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对于他的女儿,他是否会有所愧疚。
这六年以来,他一直躲在这个外表满盖繁华、内里阴暗潮湿的地方,习惯于谋算人心,也习惯于施放冷箭。
因此,他失去了健康的体魄,失去了行走自如的双腿,失去了少年的朱颜,也失去了年少的轻狂和理想,甚至于将他唯一的爱女都送入到这深似大海的宫门里,而他也就只能在这个阴诡的地狱里,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直到看到他的仇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尽殆绝。
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已经接近嘶哑:“我自问半生算计,从来没有过片刻的犹疑,也从来没有半点的后悔,唯有此事,我不敢提只字片语。”
密室无风,但此刻寒翊云的心却好像被吹得有些飘摇,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有些苍老的虬髯男人,他也变得有些举棋不定。
也许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也是一位慈父。
只是世事难料,当所有的事情都逼了过来,当仇恨蒙蔽了人的双眼,沉在内心深处的良知,终究还是会被无情的泯灭。
当年长临一夕城破,南朝皇宫,烈火烧了整整三日,在这其中又飘着多少个无辜之人的骨灰。
若非父亲执意力保,率众施压,只怕这几府苟活下来的清官世家,也逃脱不了被灭门的命运,而父亲也正是因此,才在皇帝的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成先生,你可还记得,你成氏一族的祖训。”寒翊云正气慨然道,“民者,万世之本也。这句话,无论是在前朝,还是今代,都不可置否。天下之治乱,从来都不在一姓之兴亡,而是在万民之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