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逆臣(十七)
眼见着李定国面露不解之色,陈凯亦是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他面前的这位大明晋王殿下的军事能力确实出类拔萃,比之更加天马行空,可以创造更大奇迹但也会犯下更大失误的郑成功,李定国的战术能力表现始终都比较稳定。墉
但是,这个家伙在政治、经济方面的才能简直是烂到家了,换作郑成功大概已经能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到底为何,可现在却仍旧要继续解释下去。
“这么说吧,皇明当下对于朝政的处断之权,分为了票拟、批红和封驳三部分。内阁负责根据奏章的内容提出建议,即为票拟;天子亲自对票拟进行决断,或是由司礼监按照天子的旨意进行决断,因用的是红笔,故称为批红;而六科给事中则会审核票拟和批红是否合乎礼法、律法和情理,若有不符之处便可将之驳回,是为封驳。”
“换言之,一项政令的下达需要得到天子、内阁和六科给事中三方共同认可才算合乎法度。而天子单独下达,没有内阁副署的圣旨则被称之为是中旨,这种圣旨被抗旨的概率非常之大,甚至往往连给事中那关都过不去,因为这里涉及到了天子存在侵夺内阁、六科权柄的可能,是不可能被朝臣认可的。哪怕是在万历、天启年间,大概也只有宦官和武将才不敢抗旨,再后来就连这两者都未必了。”
这些东西,久在朝中,李定国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对于陈凯所言,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仍旧不甚清晰。
“但是,假黄钺在大明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大明的制度又不同于魏晋南北朝。如果套用下来的话,假黄钺等同于监国,但天子也并不能独立决定政务。换言之,你的假黄钺只有批红和留中不发的权力,你代天子下达的圣旨也必须得到内阁的副署和六科给事中的认可方能下达,否则只能算是代发的中旨。”
中旨从理论上是不合规矩的,这个陈凯之前是说过的。想到此处,李定国猛然间想起来他早前使用假黄钺的权力下旨册封罗大顺为龙平伯一事,当时就是同时担任吏部左侍郎的金维新按照流程将他代天子下达的圣旨发给了昆明的朝廷,由内阁副署才正式下达给罗大顺。这么说来,他的这个假黄钺的权力似乎真的只有批红权、留中不发和下达中旨的权力,没有内阁和给事中的背书,就算是让宣诏使者扛着黄钺去宣诏,对方也一样拥有抗旨的权力。
“我明白了你的那个左手转右手的意思了,确实,战时内阁只能由你或者是其他在地方的,而且还不能和我有太大关联的官员发起。否则的话,旁人就要说我侵夺内阁和给事中的权力了,是吧?”墉
“是的。”
“那么,将黄钺交给战时内阁是什么意思?”
一切的一切,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所在,陈凯直视着李定国的目光,郑重其事的问道:“宁宇,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照实回答。”
“自然。”
“假设,你用假黄钺的权力向大木的部将,比如向中提督甘辉下令,你觉得他是会听你的,还是听大木的?”
“这……”
李定国断然没有想到陈凯会问出这样不合情理的问题来,要知道,这个时代还是讲究兵为将有的,甘辉是郑成功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帅,他自然不会缺心眼儿到了去向甘辉下令。他能够指挥得动的除了本部兵马外,也就是一些小的军头罢了。他的本部兵马自不待言,那些小军头是不敢,也没有那个实力抗旨的。这都是彼此默认的潜规则,可是陈凯此刻却将这些摆在了明面儿上。墉
“如果我用假黄钺下达的圣旨有战时内阁的副署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闻言,陈凯亦是拊掌而赞。能问出这个来,说明李定国已经理解了政令下达的基本流程,但这世上却还有一些不能摆在明面儿上的规矩:“还是不行,因为批红权在你手里,甘辉可以认为是你与战时内阁相互勾结,侵夺大木的兵权,他依旧拥有抗旨的可能,而大木也一定会为其说话。到时候,无论是你,还是战时内阁的权威都将会因此受到打击。”
“这……”
“反过来,如果大木拥有假黄钺的权力,并得到了战时内阁的副署,你的部将,比如咸宁侯祁三昇,你觉得他是会听你的,还是听大木的?”
这个问题李定国压根就不用去假设,当年孙可望以秦王之尊命令祁三昇听命于秦王府,祁三昇却还是在一路的围追堵截中硬是从川南跑回到了昆明来投奔于他。同为西营系的孙可望都做不到的事情,外系的郑成功自然就更没理由做得到了。
“再换回来,还是你用假黄钺下旨并得到了战时内阁的副署。就说刚刚在码头上见到的林德忠你还记得吧,当年的新会之战他便是负责指挥那时候还叫抚标的督标第一镇。你若是越过我去向他下令,你觉得他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墉
“夔东众将之中,有前闯军,也有前川军,且不说那些本就与你矛盾重重的前川军,就说袁宗第、刘体纯,你以假黄钺的权力去指挥他们,他们会听你的吗,还不是要文督师在其中折冲樽俎?”
“……”
“再说一个,现下蜀藩和旧秦藩的众将还都在云南、四川和贵州各地吧,你向他们下个令试试,看看他们会不会玩阳奉阴违的那一套?”
“……”
夔东明军暂且不提,李定国却是很清楚,他此前在云南搞的歧视政策,再加上刘文秀之死,弄得他在蜀藩和旧秦藩的众将面前的权威大减。
平日里都在昆明还好说,这一回清军入滇,他们一溜烟儿的都跑没了,甚至直接绕过了昆明,再加上那些本就就食在外的,饶是他此番凭借着磨盘山大捷的余威,也还是只有白文选和贺九义愿意跟着他杀出云贵。其他人对于命令,无不是一边倒苦水、一边不动如山,谁也不愿意再到他麾下受区别对待了。
尤其是那些盘踞川南的蜀藩人马,据说现在已经开始以冯双礼马首是瞻了。用那些家伙的话说,庆阳王也是老大王的义子,不是说四大王子只剩下李定国一个了,他们就必须得过去伏低做小!墉
“哦,对了,也许你用假黄钺下达的旨意若是能够得到战时内阁的副署,应该就可以指挥得动张侍郎了。但是,大木肯定不乐意。因为从定西侯到张侍郎,那支部队这些年来吃的可一直都是福建的粮饷,接受的也是大木指挥。虽说还有几分独立性吧,比如当年在长江口抗拒一下忠靖侯的越权,但也不多了。可你要是敢把手伸过去,你觉得大木会怎么看你?”
陈凯的这几个问题问下来,直听得李定国冷汗直流。原来,他的这个假黄钺的权力看上去确实与监国无异,但实际上就连大明天子的权力都殊为有限,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假黄钺而已。这东西放在他的手上,确实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能指挥得动的没有假黄钺他一样指挥得动,他指挥不动的哪怕是有战时内阁副署他也一样指挥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