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慎与悸
“马巡长,喝杯茶吧!”朱老头站在他家开水铺子的门前招呼马来福。马来福一愣,他向朱老头投来一脸微笑,他摇摇头,摆摆手,他第一天到柳巷子工作,也许日本人在暗处盯着他,他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连累他人,更不能自找不自在。
今儿他到柳巷子的第一句话,就是给那一些抗日分子一个警示,不知那一些人听到了没有?柳巷子里是不是真有抗日分子他也不知道,正如朱老大所说,为了填饱肚子而胡说八道冤枉他人也是有的,这个时期有卧虎藏龙,也有藏污纳垢。
英子和灵子下班回家路上没有看到马来福,马来福已经下班回家了。
新丽新菊新新今儿也没早睡,他们坐在一楼客厅里等着院门响,他们在等着一天没着家的舅母刘缵花和英子。
英子的脚步还离着叶家院门口有一定的距离,黄丫头就从楼梯口跳到了院门口,新丽新菊新新“腾”都站了起来,“英子姐吗?舅母吗?”新新喊。
英子一听新新这样喊,她愣了一下,她知道舅母还没有到家。
“小点声!”新丽埋怨新新。
新菊悄悄说,“有坏人!”
英子打开院门进了院子。
英子的身影一出现,三个孩子“呼啦”一下扑到了英子身边。
“吃饭了吗?”英子故作镇静地看着弟弟妹妹,她柔声细语地问,“怎么还不去睡觉啊?”
“新丽姐热了舅母早上做的汤,吃的饼子!”新菊嘟囔着嘴,“那饼子很难吃!”
“还是肚子不饿,饿了,吃什么都香!”新丽斜视着新菊。
“你们去睡觉吧!”英子拥着三个孩子往楼上走,“俺来等舅母!”
新丽悄悄告诉英子,柳巷子来了一个麻子巡警,她又把马巡警的话与英子絮叨了几句,英子皱皱眉头,心里多了担心,她担心迟迟不回家的舅母的安全。
英子把弟弟妹妹送进了大卧室,她又去厨房随便抓起点吃的塞进了嘴里,然后她抓着针线盒到了一楼客厅。她一边做活,一边等舅母刘缵花回家。
天空被煤烟染黑的云在飘荡,星星在云层里穿梭,悄悄地、偷偷地、睁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叶家,注视着英子,英子已经把星星当成了叶家祖母和叶小姐,她一点也不害怕空空静静的院里院外,她的耳朵竖着,她的耳朵似乎能听见登州路上的卡车声,还有人力车上的铃铛声,还有躲在墙角旮旯里的虫鸣声,天气真的暖和了,身上的夹袄很破很薄,英子也没有感觉冷,也许习惯了冷,也许那种冰冷已经远去。
低头看看屋檐下的黄丫头,它很懂事,它卧在楼梯口的拐角处,它的两只耳朵竖着,它似乎听到了什么,它突然站起来,少顷,它又蹑手蹑脚走到了院门口,它又突然转身看着英子。
英子从手里的凤凰扣上抬起头,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音,轻轻的脚步声。她把凤凰扣放进针线盒里,她把衣服扣子扣上,她走出了客厅。她的脚步迈到了院子,她蹲下身子摸摸黄丫头的脖子,意思是不要说话,然后她慢慢靠近栅栏门。
“英子吗?”院门口传来了孔阅先低微的声音。
英子心里一喜,她嘴角微微上扬,“孔伯伯,俺给您开门!”
“不用了,俺只说一句话,你们舅母今天有点事,不能按时回家,你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随便出去!”孔阅先的话从栅栏门缝隙里钻进来。
英子一愣,她还想问问舅母去哪儿了?她瞪着奇怪又担心的眼神,从门缝里望出去,她看到孔阅先的身影已经悄悄远去,慢慢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英子张着嘴巴,愣了半天,她回过头抓起墙角的顶门杠,她把院门使劲顶上,突然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如果把门顶上,舅母回来,进不了门怎么办?”
英子又把顶门杠轻轻放在院门旁边,她慢慢转身回到了一楼客厅,她的身体慢慢坐到了凳子上,她抓起针线盒的凤凰扣……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走着;夜,很安静。
英子竟然睡着了。
英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了她三哥崔英茂。三哥长相英俊,说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嘴角还露出一对酒窝,白白的肤色让女孩子都羡慕。三哥从小就肤色白,街坊邻居都逗他说,像个女孩子,三哥小时候性格腼腆,略带羞涩,的的确确有女孩子的性格。可是,祖父过世的那年,三哥变了,说话不再腼腼腆腆,语气铿锵有力。
1938年,三哥跟着三叔和大哥二哥离开了崔家大院,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家,就是父亲崔耀宗过世他也没有回来,那年他只写来一封家信,说他在烟台工作,那年他十六岁还没过生日。再后来三哥又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在青岛崂山,他有时间带着一个女同学回家,拜见娘亲大人。当时娘拿着三哥的信喜极而涕,她逢人就说,“俺老三有媳妇了!俺老二还不着急,唉,都说哥哥不先成家,弟弟妹妹就拖着,可是,这世道,也顾不了那么多啦!邱先生,您说是不是呀!”
邱先生连连点点头,“就是,就是!”
那年娘亲开始为三哥准备结婚用的东西,每天她嘴里喜滋滋地念叨着,她心里盼着,盼着三哥手里领着新媳妇站在崔家大院门前,这一等就是六年多。英子来青岛都两年多了,她没见过她三哥来找她,她不知她三哥在做什么?她三哥能有多忙?英子不知道崂山在哪儿,她只知道崂山是属于青岛的,不知在青岛的北面还是南边,还是东面,还是西面?如果离着近她真想跑去看看三哥,三哥还好吗?
崔英茂突然出现在英子的梦里。他高大英俊的身材,他笑起来还是略带着点腼腆,他的头扭着,英子顺着她三哥看着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一个害羞的姑娘,一双大眼睛,还是双眼皮,一个高鼻梁,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眼镜上的玻璃已经碎了,折射出一道道彩色的光芒。
那姑娘看到英子时有点不好意思,她一咧嘴,一对深深的酒窝,这是一个俊美的姑娘……“俺应该喊您三嫂,是不是啊?”英子看着那个姑娘问。
崔英茂向英子点点头,那个姑娘没回答英子的话,她一个劲地抿着嘴笑,她那么喜欢笑。
突然父亲崔耀宗出现在英子身旁的椅子上,父亲满脸严肃,“你们怎么来了?孩子呢?”
父亲嘴里的话吓了英子一跳,孩子?孩子是谁?
“俺家这个老三,俺了解他,一生没有旁的嗜好,酒不喝,烟不抽,性格柔顺,更不会欺负打骂女人……你们好好过吧!俺去喝几口酒,下酒菜花生米没有了,酒也见底了,你们快去买点回来吧?快走!”崔耀宗声音很大很大,吓得英子全身哆嗦,父亲最后两个字“快走!”声音太清晰啦!父亲扔下这句话站起身走了,只剩下三哥和三嫂面面相觑。
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她耳边似乎传来“快走!”英子一激灵,她身上出了好多汗,她抬起头茫然若失地瞪大眼睛,眼前只有空荡荡的屋子,还有空静静的院子,还有满天的星星。
黄丫头突然挺直了脖子,竖起它高高的耳朵,它扭脸看看英子,它又看看门口,它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它扭着尾巴“吧嗒吧嗒”到了院门口。
“英子,快开门!”院门外传来了舅母刘缵花“呼哧呼哧”的声音。
英子使劲摇摇头,她以为是梦,她耳边的的确确传来了她舅母的声音,她急忙一边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她一边大踏步迈到了院子,一阵冷风迎面吹来,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舅母,您!”英子打开院门时,只见刘缵花怀里抱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幼儿。
“有话屋里说,快关门!”刘缵花气喘吁吁。
刘缵花说话时一直没抬头看英子,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大脚步匆匆往院里迈。
英子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高声说话,她匆匆抓起一旁的顶门杠放到了院门上,她扭身紧跟着刘缵花往里走。
刘缵花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她抱着孩子直奔二楼,然后直接急急忙忙冲进了英子的卧室。
“英子,你怎么还开着一楼的灯?你在等俺吗?”
“是,不是,俺在楼下睡着了!”英子喃喃着说。
直到此时此刻英子都以为她是在做梦,梦里父亲问三哥和三嫂:你们孩子呢?
“这是俺三哥的孩子吗?”英子嘴里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刘缵花一跳。
刘缵花急忙把她怀里的孩子慢慢放到英子床上,她直起腰看着英子的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真的是俺三哥的孩子?”英子想哭,“舅母,您快掐掐俺的脸,快点!”
“发生什么了?英子。”
“俺梦到俺三哥和俺三嫂了,还有俺爹,俺爹让他们快走,还问了他们孩子呢?”英子呜呜呜大哭,泪水滚进了英子嘴里,英子使劲嚼着她自己的泪水,是咸的,是真的,梦是真的,孩子也是真的,“俺三哥和三嫂呢?”
“老三英茂两年前牺牲了,你三嫂雨婷五天前牺牲了,这是他们的孩子,昨天俺接到消息后就赶到了崂山,你三嫂为了掩护老乡被鬼子抓到了,她被鬼子剁了头挂在了崂山大水河村的村口,鬼子在那儿杀了五百多人,其中有三百多人是抗日分子,这个孩子被一个老乡送到了崂山区的黄山……俺连夜赶到那儿,俺,俺把这个孩子交给你,英子,她是你的亲侄子呀,他今年刚刚两岁,也是你三哥的遗腹子啊!”刘缵花痛哭失声。英子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缵花一把揽过满脸泪水的英子,“鬼子欠下的一笔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英子低头看看床上躺着的侄子,她百感交集,原来三哥三嫂梦里来找她是有原因的,他们是要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她,多么不可思议呀,这是一场梦,但愿只是一场梦。
“俺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血流成了河啊!”刘缵花慢慢攥紧了拳头,“那么多孩子,他们有的还不会说话,还在吃奶~那么多老人,他们有的手里还端着一舀子水,他们不知道鬼子就是鬼子,不是上门讨水的过客,而是拿着屠刀的畜牲!”
“舅母,俺要跟着您干!”英子抬起泪眼看着满面愤怒的刘缵花,“舅母,您说吧,您让俺做什么,俺就做什么?俺不怕死!俺要给三叔三婶三哥三嫂报仇!”
刘缵花把流到嘴角的泪水使劲吞咽下去,她叹了一口长气,她慢慢摇头,她的眼睛瞄了一眼床上的孩子,“他叫崔晨阳,是你三嫂给他起的名字,寓意蓬勃向上!希望抗日胜利以后中国人民的生活如清晨的太阳一样,蒸蒸日上!”
“晨阳!晨阳!”英子嘴里重复着念叨着这两个字。
“英子,家里四个孩子,包括晨阳,托付给你!”刘缵花认真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只有你才能很好地照顾他们,是不是?”
英子皱了一下眉头,她心里一哆嗦,她没有去接刘缵花嘴里的话,她反而着急地问:“舅母,您去哪儿?”
“去,俺要出城一趟,去威县!”刘缵花慢慢低下头,她不敢看英子那双泪眼。
“还回来吗?”英子心里害怕舅母一去不复返,如果舅母走了,叶家只剩她英子一个大人,她害怕,其实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却早已经把她自己当成了大人。
“明天你路过朱家开水铺子,告诉朱老头,让他牵制住吴莲后母,那个女人一直在跟踪俺!”刘缵花故意语气轻松地避开英子的问题。
“跟踪?今儿新丽说柳巷子来了一个姓马的巡警,新丽还说那个巡警说,有人举报柳巷子有不明分子,难道那个向日本人举报的人是刘香娥?”英子满脸担心,她担心她舅母的安全。
“也许是?!”刘缵花点点头。
“如果那样,是不是很危险,您不去不行吗?舅母!”英子抬起头看着刘缵花严肃的脸。
“不可以,再耽误就晚了,日本鬼子的火车后天出发,俺必须马上走,即使是提前走也跑不过日本鬼子的火车,本来今天俺准备走的,为了晨阳耽误了一天,也许俺心里只有自己的亲人,太自私啦!”刘缵花在埋怨她自己,她一边对英子说,她一边转身匆匆下了楼。
英子急忙跑进厨房抓起两块饼子,她掏出身上的手绢包了包,她追上舅母,她把饼子塞给了舅母,“舅母,肚子有东西跑得快!”
“你们呢?”刘缵花知道家里吃的东西不多了,这几天她又不着家,她心里升起一股凄凉与歉疚。
英子摇摇头,“还有去年的冬菜叶子,还是叶家祖母活着时腌制的,一坛子呢,放心吧!”
“好,俺一天没吃东西了,舅母就是饿死鬼托生的,就不客气,英子,你今儿不上班是吗?你要自己想办法让四个孩子吃饭……后院墙上还有几串鱼干!对了,还有一件事……”刘缵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英子,“告诉灵子母亲,灵子父亲在崂山,那里还有许多像灵子父亲一样渴望和平的日本人,他们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英子使劲点点头,“嗯,俺今天休息……舅母,天亮了俺就去跟灵子说……俺先去朱家开水铺子,然后再去灵子家!舅母,您放心吧,您一定不要分心,家里有俺,注意安全,英子,英子等着舅母回来!”英子语气更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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