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静与动
睡在耳房的张伯猛地从睡梦里醒来,他急急忙忙迈下炕头,他又急急忙忙从枕头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借着从小窗户上透进来的冰冷冷的月光他小心翼翼打开了门,他迈出了屋子,蹑手蹑脚,竖起耳朵,悄悄靠近院门口,“谁?”
“张伯,是您吗?”外面是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伯皱皱眉头,门外的声音让他那么熟悉,他一惊,瞬间满脸欢喜,“是,是大少爷吗?”
“嗯,俺是英业!”门外传来崔英业着急的声音。
张伯颤抖着大手抓起顶门杠,没错,是大少爷崔英业的声音,温文尔雅,他好久没听到大少爷的声音了,大少爷这个时候回来太好了,张伯笑了,他使劲打开了两扇院门,月光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多么像崔耀宗呀!只是眼前的崔英业要比他父亲崔耀宗高一头,更加魁梧高大,崔英业性格豪爽,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而崔耀宗有点书生气,说话口气缓慢而深沉。
“快,快进来!”张伯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激动。
崔英业身子一闪跨进院里,他转身迅速抬起手把两扇门轻轻关上,他拉起一旁有点呆然的张伯,“张伯,有话咱们去屋里聊!”
“您,大少爷,您是回来看您儿子的吧?”张伯的手被崔英业攥在手心里,他有点张皇失措。
崔英业摇摇头,压低声音,“张伯,俺是来找您的!”
“找俺?”张伯有点吃惊。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进了耳房。张伯准备转身去炕沿找火柴盒。
“张伯,不用点灯了!俺还有事,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崔英业鼻梁上的眼镜闪着星星之光。
“大少爷,去看看大太太吧,还有少奶奶和孩子!”
崔英业摇摇头,“不要惊动他们了,崔家有您在,俺弟兄们放心!”
“二少爷三少爷呢?”张伯紧张地盯着崔英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都好吧?”
“他们都好,他们在青岛那边!”崔英业语气平和。
“你们不在一起?”张伯有点惊讶。
“我在沙河这边,毕竟,我对这边熟悉!”崔英业突然压低声音,“张伯,我父亲托你做的事儿……”
听了崔英业的话张伯一惊,一会儿,他抬起头,然后又使劲点点头,“老爷……”张伯想起崔耀宗的死他鼻子一酸,他抽涕了一下,“咳,其实,俺想,老爷是被日本人逼死的,一定是为了那批货!”
“俺知道,俺知道!”崔英业吞了一下口水,他攥紧了拳头,“无论是俺父亲还是俺舅舅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这仇我们不会忘记!”
“大少爷,老爷的那批货俺交给了二老爷,他放在哪儿?他没有说。”张伯突然又说:“大少爷,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直说!”
“奥,在俺二叔那儿?!”崔英业在黑暗里点点头。他明白父亲为什么把那批货交给二叔保管了,毕竟二叔是开粮店的,藏点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事。“张伯,这次回来,俺真的需要您帮忙,如果可以,您能不能帮我们一起把那批货送到大泽山?”
“可以,可以,大少爷,俺听您的,俺什么时候走,去哪找您?”崔英业的信任让张伯高兴,他知道崔家的孩子们都在做大事,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出自己一份力量。
崔英业微微一笑,“张伯,会有人再来找您,俺需要马车和车夫!外人俺不放心,今儿俺回来找您,俺是跟俺三叔商量过了,毕竟您是崔家的老人,咱们知根知底,并且,张伯您的为人……俺父亲早已经有所嘱咐……俺祖父活着时也对您有很高的评价……”
“不好意思……俺,俺没有做什么……只是,只是老太爷和老爷没有把俺当外人,俺心里知道……俺嘴笨,当年是老太爷收留俺,也没有把俺当外人,这么多年,俺不曾给老爷他们说过感谢的话……”张伯垂下头搓着他一双大手,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崔家对他有恩,崔家老老少少更没有把他当下人,他心里对崔家装满了感激。
“张伯,您不要难过,咱们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一些客气话,俺父亲最信任您,更知道您为崔家做了好多事,之前俺父亲就有所交待,他希望您好好照顾崔家……”
“俺明白,俺明白!”张伯满眼泪,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崔英业,“大少爷,放心,您张伯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知道国与家……俺粗人一个,做不了英雄,俺绝不会做狗熊!”
崔英业向张伯点点头,笑了笑,然后他慢慢迈出了耳房,这时天快亮了,突然后院传来了婴儿的几声啼哭,接着,后院亮起了一点点灯光。崔英业的眼睛扫向后院,他真想去后院看看他老婆秋霞,再去看看他母亲王氏。可是,战友在村子外面等他,天也快亮了,如果大家暴露了行踪……“俺走了!张伯,再见!”崔英业咬咬牙床,他狠狠心蹿出了崔家大院。
这是崔英业自从那天离开家第一次回家,他没有看看他刚刚出生的儿子,也没有在崔家喝一口水。张伯目送着崔英业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什么世道呀?
第二天,张伯把家里所有房间的水缸盛满了水,他又把前院后院打扫的特别干净,家里吃的菜也买回来一些,甚至他还买了二斤猪肉放在地窖里,说是留着包饺子吃。他还给英子买了一斤黑枣干,这是英子最喜欢吃的。“他张伯,您哪儿有这么多钱,买这么多东西!”王氏一只手抱着她的大肚子站在屋檐下,她另一只手里拉着英子的手,她脸上没有疑虑,却是担心,张伯的反常行为让她担心,她也知道张伯不可能在崔家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崔家,她隐隐约约感觉张伯心里有事瞒着大家,这事儿不简单,昨天夜里听到的开门声,是谁?
“这是老太爷活着时给俺的工钱,俺一个人,也用不着,所以,俺……”张伯垂着肩膀,弯着腰,“大太太,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俺去做,只是,只是俺想向您请个假……”张伯一脸的矜持。
“请假?他张伯,您有事就去做吧,不要说请假的事,您有您的自由。您这样顾着崔家,俺真的感动,这是俺心里话!”王氏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谢谢大太太的抬举,顾着崔家是俺分内的事,应该的,应该的,只是,俺明儿去做点自己的私事,俺去一趟外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俺想,俺想……”张伯语气犹豫。
“您说!说吧,需要准备什么?”王氏抬起衣袖擦擦眼角,她语气缓慢,“她张伯,有事您只管说!这么多年也没看见您为自己事儿请过假,是俺崔家对不住您呀,您有事就去吧,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俺不需要准备什么,俺需要马车……”
“好,马车放家里也没人会用,就这事?没问题,马车您随便用去吧!”王氏说完拉着英子转身往后院走去,她准备看看儿媳秋霞和孙儿顺子。
“二小姐!”张伯突然小心谨慎地喊了一声。
英子回头看看紧张的张伯。王氏也回头看着张伯,她叹了口气,“以后您喊她名字就行!崔家不像以前了,以后崔家大院没有小姐太太……”王氏扭脸低头又看着英子说:“去吧,张伯一定有事与你说!”
英子跟着张伯来到了他的耳房,张伯从他炕席旁边摸出一个包袱,英子狐疑地歪着头看着小心翼翼的张伯,不知他要做什么。
“二小姐,给,给你!”张伯把包袱递给了英子。英子皱皱眉头,她想去接,她又不敢去接。自从她亲眼目睹日本鬼子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她变得更加胆小。
“二小姐,张伯这趟出去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是张伯这几年的……”
“张伯,您,您要去做什么?”英子的眼泪奔流而下,她突然感觉到张伯话里有生离死别的意思,是不是张伯也会和舅舅一样死去?她心里开始慌乱,慌乱地流泪。
“哈哈,二小姐,你不要害怕,三天后,三天后,张伯就会回到崔家!”张伯放下包袱,他搓着大手,一会儿他又举起他的三根手指头,他看着英子的眼泪像两条小河在她小脸上流淌,他知道,是他的话吓到了英子,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伸出手给英子擦去脸上的泪,他的手也在哆嗦,他知道,这次离开崔家他是不是真的还能活着回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张伯,您不离开崔家不行吗?”英子咬着嘴唇,用哀求地眼神盯着张伯那张憨厚的脸。
“老爷活着时让俺去做一件事,俺已经答应了老爷,所以,俺必须去做!”
“是俺父亲托付给您的事?”英子眨着一双小眼睛,她心里又稀奇,又奇怪,她想,父亲临死还有什么事儿交给张伯?父亲怎么没有给母亲说呀?英子歪着头,满脸问号。
张伯使劲点点头,“还有大少爷托付俺……”
“俺大哥?”英子再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伯轻轻点点头。
“俺大哥他们好吗?他,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吗?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俺听到了敲门声,俺又睡着了……俺以为是做梦,因为俺娘说她不知道,大嫂也说她不知道……俺问她们了……”
“他们都很好,大少爷回来的事情不要给任何人说呀!”张伯突然严肃地盯着英子好奇的小眼睛,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着急地抬起他的大手慌忙地摇摆着,“二小姐,千万不能说呀!”
“说了会怎么?他们是去打鬼子了吗?是怕坏人听到告诉鬼子吗?俺不会说的,一定不会说的,俺也不会告诉俺娘,还有俺大嫂,俺怕隔墙有耳!”英子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她一双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伯笑了,他大喘了一口粗气,向英子使劲点了点头。
“三天后您就回来,是吗?俺会站在门口等您!一直等到张伯回到崔家!”英子盯着张伯的眼睛,认真地说,“张伯,您一定回来呀!一定说话算话呀!”
“嗯,一定回来,回来给我们二小姐带好吃的!”张伯与英子聊着聊着他突然感觉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俺不要好吃的,只要张伯您平安回来,您见了大哥二哥三哥,一定问好,一定告诉他们俺娘想他们,大嫂想他们,还有英子想他们!”
“二小姐这几天千万不要出门呀,好好跟着大人学做针线……”张伯一边温和地看着英子,他一边抬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脑袋,“俺家二小姐手最巧!”
“俺有东西送给俺哥哥,您等着!”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噌”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扭身火急火燎蹿出了耳房,她迈开小腿向后院厢房跑去。一会儿,她怀里抱着一摞鞋垫又跑了回来,她把鞋垫推到张伯的怀里,“这一些是给俺大哥二哥三哥的……麻烦张伯带给他们!”
“好,二小姐的心意也一起带给他们!”
第二天天不亮张伯赶着马车走了。英子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英子很失落,她耷拉着脑袋站在门洞子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伯离开崔家的这两天,英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耳房看看,然后就站在崔家门口向外眺望,她满脸的心事,她满心的忐忑。王氏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她生怕她的话给哥哥和张伯招来杀身之祸。
张伯离开崔家的第三天,沙河镇有人来到了崔家,他们是来报喜的,崔耀聪的大儿子崔英元准备这个月结婚,希望王氏带着孩子们去吃酒席。崔老爷子活着时规定崔家人结婚办酒席一定要在崔家大院办,可是,崔老爷子死了,他的规矩也跟着死了。听说崔英元的媳妇留过洋,还有一定的家底,新媳妇家不愿意到乡下办喜事,崔耀聪只好在沙河镇包了一个饭店。王氏听了很生气,崔耀宗死了还不到三个月,孙子也没有过百天,自己肚子里又有遗腹子,她痛苦的心情一直无法抚平,让她挺着大肚子去参加侄儿崔英元的婚礼,她做不到。她本想让英子去,看着心情低落又胆小的英子,她摇摇头,她只好翻了翻箱底,找出几块大洋,她又找出一块红绸,她一边包起三块大洋,她一边习惯地向院里喊:“他张伯~”王氏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张伯出远门还没有回来。眼下找谁跑趟沙河镇呢?她想找人把三块大洋送到沙河镇崔耀聪家,可是,家里真的没有适合跑这趟腿的人,此时此刻崔家大院里只剩下了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王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把用红布抱着的三块大洋揣进怀里。这时,秋霞从后院迈进了前院堂房,她手里攥着一副银镯子,她递给了王氏,“娘,这是俺嫁给英业时您送俺的,本来想好好留着,弟英元结婚,英业也不在家,这算是俺和英业的心意吧!”
王氏听儿媳秋霞这么说,她瞬间眼泪汪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娘,您别难过,以后有钱了,您再给俺买一副金的……”秋霞故意说。
秋霞脸上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她的嘴角,她苦笑了一下,默默低下头抬起袄袖擦擦脸。
王氏点了点头,她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这是崔家的福气,儿媳还为崔家生了一个大孙子,如果崔耀宗活着他应该多高兴呀。
“俺崔家欠你太多了!”王氏抬起胳膊把秋霞揽进她怀里,“这一些东西不知怎么送过去,家里没有一个能去的,你张伯出了远门,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唉!”
“娘,让俺去吧!”秋霞抬起眼泪看着她婆婆王氏。
“不,不,不可以!”王氏紧张地连着说了三个“不”,“沙河镇有日本鬼子,你哪儿都不能去!”
“俺舅母来了!”英子在门口没等来张伯,却等来了她舅母刘氏。
英子舅母刘氏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比王氏高出半个头,她头发梳得整齐,在脑后盘成小圆髽,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痕迹;她上身斜襟蓝青棉袄,下身肥大的黑色棉裤,这一身衣装和她岁数不太相称;刘氏身子不胖不瘦,只是模样有点憔悴,说话声音依然洪亮,态度温和。
秋霞搀扶着王氏奔出了堂房迈到了院子,只见英子拉着她舅母的胳膊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王氏见到嫂子刘氏伤悲从她心里升起来,瞬间在她脸上化成了两行泪。
“妹妹,咱们姐俩都是苦命,苦命慢慢熬,熬成老来福!咱们子孙满堂,应该高兴,不是吗?”舅母刘氏性格洒脱,说话又爽快,她的声音给崔家大院带来了久违的喜庆。王氏的头一下抬了起来,腰杆也突然挺直了,她急忙让秋霞去烧水,“快去烧水,放点红糖!给你舅母暖暖身子!”
秋霞与刘氏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她转身匆匆向厨房跑去。
“不要忙活,不要忙活,俺想妹妹了,只想和妹妹聊聊天,孤独人找孤独人,话题能说到一块去,不是吗?俺这几天心思,您也快生了,俺怕孩子们忙不过,俺来当个指使!”
“嫂子,您,这几天俺真的想托人喊您来!可,怕您也有事,所以……”王氏想起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哥哥又开始流泪。
“娘和爹死的早,没有连累人,孩子成家了也不需要俺了,俺这丢三落四的老太婆,谁还稀罕?”刘氏急忙上前搀扶王氏,“妹妹,以后不许哭,您不为自己着想还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呀!不是吗?”
刘氏为人真的值得翘大拇指,崔耀宗活着时就对刘氏有评价,虽没见过世面,说话做事有尺度,不轻易在人前显示喜怒悲哀,坏事到了她嘴里也变成了好事,也变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当她坐到王氏的面前,谈起英子舅舅和英子父亲崔耀宗时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落泪,说到英子舅舅在世的声音与音容笑貌,更多的是细微周到,刘氏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抠门,如果他不那么惜财,他也不至于丢命啊!”刘氏抬起棉袄袖子擦去脸上泪珠,“咳,又说多了,本来,路上,俺还提醒自己,不要胡说八道,不要谈伤心事……你看看,你看看……”
“那是日本鬼子爱财!是日本鬼子杀害了舅舅!”站在门口的英子生气地向屋里喊着。
王氏一惊,她赶紧从炕沿上站起来,她走到英子眼前,“不许吆喝!小点声!”
刘氏也急忙站起身扶着王氏,“好了,好了,孩子一点也没说错,不要埋怨她!”刘氏向英子招招手,“英子,过来,舅母带了许多面桃,还有炸花……你拿去吃吧,咱们刚刚说的这一些话走出门千万万不能说呀!”
“嗯,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