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宿林守墓仙魔两同心 剪彩中毒王侯双殒命
落竹雨疑问:“去罗螺楼为何?”之篱笑答:“把生辰簿还给老妖精。”“什么?”落竹雨只以为错听,讪笑再问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却要还回去?”之篱笑道:“听师兄的,没错!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罗螺城中,拐卖女子之恶行便会消失!”落竹雨似信非信,但也与之篱各自换上新衣,去往罗螺楼。
话说丹姨娘听门子报告之篱和落竹雨回来,抬手起鞭就要打。之篱一把挡住,怒道:“起开你的脏手!”丹姨娘惊怒欲骂,才注意到,此时的之篱和落竹雨俱是锦衣绣袂,不再是那两个破衣烂衫的乞儿。丹姨娘最有眼力劲儿,虽不知因为所以,却不敢轻举妄动,收手待问。但见之篱将《螺人生辰簿》摔在丹姨娘手中,并不言语,转身拉着落竹雨离去。丹姨娘想拦不敢拦,急将此事报知沈佳人。沈佳人并不奇怪,自心里琢磨:“百合堂上,小篱和小雨俱在。小篱半途与海竹叶离开,小雨事后随沧竹琼而去,无疑,他们是一伙的。至于什么时候偷的《螺人生辰簿》,老身却是蒙在鼓里!不过,他们有这点儿手段,也算不得什么。”沈佳人思而长叹,不多言,摆摆手让丹姨娘不必追究。
但说从罗螺楼中出来,正值立冬晼(wan)晚,冷晖斜偎天际,之篱拉着落竹雨一直向城外走去。落竹雨终于忍不住问道:“之篱师兄!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里,该做什么?”之篱并不停脚,只道:“跟我去城外普济林,祭拜一位前辈!”落竹雨满心狐疑,直跟着之篱取路林中,来到藤姑埋葬之地。落竹雨问道:“之篱师兄!此处安眠者为谁,为何没个碑字?之篱师兄又与前辈有怎样渊源?”之篱右手攥紧项上黄枯藤挂坠,忍泣作答:“她是一位仁善德高、忠诚勇敢的前辈!她对之篱,恩莫大于天地乾坤!之篱打听得她仙位在此,特领落雨同来祭拜,聊表寸心!”落竹雨听罢点头,对着无字墓碑拜道:
“前辈在上!晚辈落雨虽无缘一睹前辈尊颜,无缘聆听前辈圣音,但得知前辈德行善迹,亦景仰倍生,尊慕非常!前辈既曾授恩于之篱师兄,便也是我落雨的恩人!诚望前辈泉下安然,福禄仙府!言有尽而意无穷,请受晚辈落雨三拜!”
落竹雨拜毕,未及起身,听得之篱叹问道:“落雨!倘若有那么一日,我之篱与沧、海为敌,你会站哪边?”落竹雨听言,慌忙爬起,拉紧之篱的衣角,惊呼问道:“师兄何出此言?我师兄妹四个,理应同心同德,相扶相助!纵然像我与师兄你曾经有过误会,也当既往不咎,余生同舟,才不负师父所望!何言为敌?”之篱苦笑答:“落雨,你别急!假如,我说的是假如!”落竹雨低头静默良久,说道:“之篱师兄!这太难了!就好比左手、右手,你问我愿意砍掉哪只手,太痛,落雨不要选!”之篱见落竹雨面带忧伤,赶忙笑着宽慰道:“师兄戏言而已,何苦当真?”落竹雨转悲为喜。
又听之篱笑道:“你我暂且在这林中歇上几日,坐等好消息!”“好消息?”落竹雨登时双目发亮,问道,“什么好消息?师兄何以知道会有好消息?”“来!”之篱并不回答,只是拉着落竹雨向前走,指道,“你看那棵树!”落竹雨笑道:“那棵树,立冬时节,依旧葱翠。师兄是以其为奇?其实,三界众生,各有习性。比如,有的树木喜欢春夏勃发,有的树木却喜欢冬日生辉,又有的树木四季常盛不败。人亦如此!”之篱且笑,且抱起落竹雨,飞身攀上那棵枝叶繁茂、蓊(wěng)蓊郁郁的高树。落于其上,落竹雨无限激动开怀,惊笑道:“树上竟然藏着这样一处小屋!莫不是哪位神仙造下的?被这繁叶遮挡,站在树脚,我丝毫看不见它!之篱师兄是怎么发现的?”之篱淡淡笑道:“机缘巧合!落雨!你我且就在此处歇宿,也权当为前辈守墓!”话道落竹雨,本也是纯真烂漫的心性,此处见到树屋,她自顾爬进爬出,翻上翻下,快乐玩耍,嬉笑不绝。
却问此间树屋从何而来?并非之篱偶然发现,实乃之篱自己造就。之篱葬了藤姑之后,想要守她之墓略尽孝心,又恐被旁人发现,遂施法术于这密叶之中造下树屋,且将坟冢与树屋都设下界御。
之篱坐在树屋门梯上,看着落竹雨嬉戏,笑问:“落雨,你说三界群生对于四季之爱各有偏好,则你如何?春风、冬雪之择,你选谁?”落竹雨坐到之篱身边,答道:“先说春风化雨如绵,自是柔情软软,酥透肌骨,然其泛滥爱意,爱博不专,致令春草野花皆繁!春风一吹,便见那春光漏泄,把那春物万千,尽拉入春梦里浑梦春事!例如春风弄蒲柳,给其披上春衣,戴上满头绿,让其招着纤手,摇着娜枝,去讨好过客之淫睛,调弄怀春人之花肠,实不乏卖春之风骚姿态!故而,再浓春意,也是鄙俗廉价!再道白雪映衬松竹梅,唤醒那冰魂雪魄,尽显傲骄凛然,高风亮节,何等超然脱俗,遗世独立,专情而寒香凛冽!雪之高洁品性,实非春之媚骨奴相能比!由是,落雨喜冬!”之篱听罢,笑道:“落雨这番见解,果是标新立异!之篱师兄竟不曾有过如此感悟!坦言,历来赏春之客,哪个不是花肠三寸?落雨评得也极恰当!”落竹雨叹道:“其实,古今悲春者,多因春物昌荣然却非己之所拥有,遂生不得无奈之怨叹,落雨则不然!落雨喜冬,还因,此刻,与之篱师兄相伴,正是冬日心暖!”之篱看着落竹雨,两靥生花。落竹雨再道:“但问之篱师兄,品四季如何?”之篱笑答:“之篱师兄品四季,天天年年,日夜如常,二十四节十二月,节节月月,唯有一念,不关心春夏秋冬、花月风雪!不过,自今日起,之篱师兄,亦最爱冬日!”
话说落竹雨躺在树屋之中,安稳睡熟如婴孩。之篱陪守多时,舒心而后生一疑问:“沈老妖精等人所寻,究竟是否为沧竹琼?”思至此,他遂悄自重回罗螺城。
之篱在城中意外发现形色匆匆的一冲,于是尾随他直跟进罗螺楼,撞见南山怀敬等人困住沧竹琼的一幕,也见证一冲救出沧竹琼。而后,之篱暗里跟着沧竹琼和一冲,但因怕暴露,不敢太过靠近。只见得沧竹琼先是进了欣荣客栈,之篱自思量:“她定然是去找落雨!”接着,见他两位出了罗螺城,前往普济林,之篱暗生歹心:“不如就此间,了断他两个!”转而他叹道:“不好!刀枪对举,万一伤及落雨!且我双拳难敌四手,不能吃这等眼前亏,需得分而破之,各各解决!”之篱远远望见一冲摊手展示某物给沧竹琼看,自思虑:“那是什么?莫非一冲赠其定情信物?可惜离得远,看不见!”又见那二位立谈良久,听不见话音,之篱心中更乱,自揣摩:“他们会说些什么?沧竹琼不是寻常小女子心胸,一冲更非花酒恋色之徒,他两个见面,断不能只是谈风月、诉衷情,必然推心置腹,互叙一应见闻——自是要囊括三界九皋、芸芸众生。若论眼前之急事,他们定然会牵出父亲和三尺冷,只怕前言后语中,还会夹带我之篱!他们不是白饭蠢物,万一推测出某些线索,于我亦是烦难!总之,我此时万万不能露面!”之篱窃窥多时,再琢磨:“落雨在林中,有界御,自是不怕沧竹琼和一冲骤然发现她;可落雨一旦醒来,找不见我,她势必会着急,甚至可能离开树屋,便防不住要撞见沧竹琼和一冲。这却不利于我!”之篱思虑罢,悄然返回树屋——落竹雨熟睡未醒。
直到次日,之篱窥见溪水边的一冲、常奇一行于破晓时离开,自寻思:“沈老妖精不敢不遵沧竹琼昨日之交代,必将遣散一众!则今日,罗螺楼中女子该收拾妥当,各自散去。”之篱唤醒落竹雨,给她洗净的新鲜果,笑道:“落雨,跟我进城,看你想看的结果!”落竹雨傻然,被之篱抱下树去。
罗螺城果然改成萝螺城,城中街道上,前前后后行走一波又一波女子。落竹雨张目各处望,见着一个相识的,快步迎上前,笑问道:“娟玉姐!你们可以出来了?”那女子欢喜作答:“小雨!多日不见,你去了哪里?”落竹雨答道:“我做错了事,被赶出罗螺楼。娟玉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娟玉笑答:“不知怎么,阴云散了,突然就变成晴天!昨夜沈妈妈竟然宣布,罗螺楼女子从此皆是自由身!不仅如此,她还发给每人一些银钱作为回乡盘缠!敢情是哪位神仙下界,点化了沈妈妈!我等姐妹惊喜,连夜收拾行囊,今日一晨起,便各自奔乡去!”“霜儿!”落竹雨和娟玉正说着话,忽听见前头一位老人家高声喊。那娟玉见了,泪流满颊,回道一声:“父亲!”自急急飞跑过去。落竹雨见景,心里又是酸又是喜。娟玉回头哭笑道:“小雨!我回家了!你也早些回家!”落竹雨点头告别。
落竹雨和之篱继续向罗螺楼走去,至阶前,适逢丹姨娘大包小裹装马车。“丹姨娘!”落竹雨招呼道。却说今日的丹姨娘,一改往常堆粉涂脂轻媚态,不过穿着简单衣裙,挽着寻常发髻。她见落竹雨和之篱走来,笑道:“是你们!”落竹雨道:“丹姨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丹姨娘点点头。落竹雨问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丹姨娘笑道:“为什么会这样?沈妈妈突然就下令放我等自由!这世间的事,谁说得清?不过,说不清又如何,毕竟是天大的好事!”落竹雨笑道:“原来丹姨娘也以此为好事!不过,小雨有一事不明!”丹姨娘笑道:“你说!”落竹雨压低声音问道:“那日,丹姨娘是想找什么?”“那日?”丹姨娘惊疑,而后笑着,亦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是,那日!”落竹雨点头。丹姨娘从袖中取出一物,说道:“是它——我的卖身契!”落竹雨又是一阵心酸,哑声道:“原来丹姨娘也是受害者!”丹姨娘拭泪点点,叹道:“这世间,有哪个女子,生来就愿意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谁又不是含辛带苦,不得以,苟且偷生,人前卖笑人后哭!”落竹雨忍不住泪水溢满眼眶,又强颜笑问:“姨娘家在何处?”丹姨娘笑答:“家在风清云暖处!”忽听马夫喊了一声:“丹姨娘!”丹姨娘遂笑辞道:“小雨,青山绿水,有缘再会!”
落竹雨目送罗螺楼一众女子各奔前程去,自叹:“总算尘埃落定,万事大吉!”她看向之篱,笑问:“之篱师兄,你是如何料定的?你早就知道拐卖女孩儿一案会有这样的好结局,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之篱笑答:“师兄没做什么,但是师兄知道,他们既已寻得了正身的下落,那么这些替罪的羊羔,留着也无用,不如积点儿阴鸷(zhi),早使散去,省得碍眼!”“正身?”落竹雨惊问道,“你是说,他们已经找到甲子年乙子月丙子日丁子时出生的那位?她是谁?他们会对她怎样?之篱师兄,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看着落竹雨无邪而急切的眼睛,之篱洞悉一切,却不尽言,只笑道:“落雨!此事告一段落,也算有个交代,余下,不是你我能多管的。你是想回钟鹛,还是去狄崇海?”落竹雨的思绪跟着转过,答道:“落雨以为,应当先回钟鹛,将实情报知师父。”其实,之篱早先因藤姑身殒而痛心疾首,方寸大乱,想要追杀海竹叶以报仇雪恨。然他转念再想:“不可打草惊蛇!自己深入虎穴,本为大局,事到如今,一夕按耐不住,岂不前功尽弃?不如就应了落雨,先回钟鹛!恰沧、海不在山中,只箬竹一个,真要动手,也更便宜!”于是,他笑答:“师兄陪你回钟鹛!”
话再说回沧竹琼,那时乘着踏水凫前往“你有我有”典当铺,她落下云头,摇身变成一位富家小姐,而将踏水凫变作随身伴童。踏水凫头顶独角,缠扎发花,手捧一宝箱,随沧竹琼步入铺中。正是那夜接待海竹叶、歪包着红头巾、眼睛滴溜滴溜机灵转的小伙计,见着二位进来,瞄了眼踏水凫手中的宝箱,又打量沧竹琼的衣饰,赶忙起身招呼道:“姑娘要典卖些什么?”沧竹琼说道:“劳烦小哥儿,请掌柜的出来一见,有要事相商!”
俄顷,那位戴着眼镜、精神矍铄的老掌柜走到前厅来,笑问:“姑娘特唤我老掌柜的出来,莫非有稀世珍宝?”沧竹琼笑道:“掌柜的请过目!”且说,她将宝箱打开。掌柜的推了推眼镜,看得喜上眉梢,问道:“姑娘开价几何?”沧竹琼却道:“掌柜的有礼!敢问,曾有一位公子,深夜到宝地典卖一枚金鳞片,掌柜的可还记得?”掌柜的一听,眯着眼睛笑问:“姑娘问此言何意?”沧竹琼长叹道:“那是顽淘劣弟,不知天高地厚,竟将娘亲的遗物典卖!那片金鳞其实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物品,只因是亡母之物,家父倍加珍视!如今,家父得知真相,雷霆暴怒,将劣弟捆绑在长凳上,拿起笞杖,将要打死!作为长姐,怜幼弟不谙世事,特来给他善后;作为女儿,也是心疼老父亲情深,心念亡母慈恩!掌柜的必也是慧眼锋芒!这一箱宝玉,乃是小女子祖上百年前机缘在奇山中采得,论这世间,也少有可同此玉相媲美的珍品,其价绝对不在那区区一枚金鳞之下!万望掌柜的行个方便,免小女子家中乌泱!”掌柜的笑道:“质地均匀,色泽晶莹,剔透无暇,玉,果是好玉!可惜,姑娘脚慢了一步!”沧竹琼和踏水凫对视一眼,俱各心中惊慌。
沧竹琼局促笑问:“掌柜的此言所指?”掌柜的拍拍衣袖,笑答:“前脚,有一名女子,年岁比姑娘稍长不多,相中那枚金鳞,以重金买走。”沧竹琼焦急追问:“掌柜的可知其名姓、家居何地?”掌柜的笑答:“那姑娘自称‘子规’,至于家居何地,老掌柜我岂可擅问?”沧竹琼大失所望,强颜再笑问:“掌柜的,可见着她往哪个方向去?”掌柜的作答:“那姑娘出了我这买卖门,径往西街市去游逛,之后何往,老掌柜我却不知。姑娘若是动作快,去西街市找找,指不定还能遇上。”沧竹琼再问道:“敢问那女子衣着相貌如何?”掌柜的描述道:“她身穿秋香蕙绸陆衣,手摇梨花扇,模样极仙美!”沧竹琼努力镇静,谢辞老掌柜,急急带着踏水凫离开。
且先不说海竹叶的金鳞片究竟落入何方、那子规是个什么来路、沧竹琼有没有追到她,但来说机甲将军粟苜,又是个怎样境况。
粟苜离开欣荣客栈后,遵“硕手大将军”李汜的指令,前往拜访廖掌柜。粟苜所领侍卫兵雁翅排开在廖府宅门前。那三扇朱门大开,中间立着一位穿花裘、戴锦帽、佩珠玉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粟苜军衣铠带刀而来,慌忙小跑上前,躬身笑迎道:“机甲钦差将军大驾寒舍,廖某未及远迎,万望宽恕!”粟苜笑还礼道:“廖掌柜!李大将军派本将军前来答谢,为的是大将军从前战蛮方,多得廖掌柜忧国忧君忧民,慷慨解囊,资助军中万石糙米,解数万子弟口腹之难。粟苜这里代大将军再谢廖掌柜的无私之义、家国情怀!”廖掌柜听罢笑道:“机甲将军谬赞,廖某如何敢当?想当年,若非李大将军用兵如神,牵制蛮方,廖某那上百车锦罗绸缎必被贼蛮劫掳,廖某万该拜谢李大将军才是!怎奈,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暇招呼廖某白身平民!廖某正叹福薄缘浅,竟得机甲钦差将军莅临罗螺城,可不是天眷廖某?机甲将军,快快请进!廖某早已安排筵席,为将军洗尘!”粟苜笑道:“廖掌柜太客气,粟苜如何敢当?”廖掌柜笑道:“机甲将军高位,自是山珍吃腻、海馐无味,但请赏廖某薄面,略饮几盏淡酒,以解廖某渴仰之思!”粟苜笑着解下佩刀,与廖掌柜并入宅内。
筵宴之上,歌舞笙乐不绝,果酒鱼肉满席,不消多述。但听粟苜笑道:“廖掌柜富甲一方,兜揽方圆几百里的米市、布庄生意,真羡煞粟苜这种穷叮当!廖掌柜又是当朝太尉世亲,更令粟苜仰赖不止!”廖掌柜大笑道:“哎!机甲将军少年英雄,宅居皇城,荣得美誉,又获封钦差,才令廖某望尘莫及!廖某这小本营生,皆赖皇恩浩荡,又托南山王爷、闻夏侯爷、大将军和将军之福,才得果腹!”这二位深杯酒满,畅笑高谈,互相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