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 守关血战
从议事堂出来后,日已偏西,长孙芙身形端正而行,与长孙寂道:“家主无需为我忧虑。”
“论起年岁,家主尚且比我小上数月,这些年来为了族中之事却已然不知经了多少锤炼,又冒险奔波替族中择选明主。反而是我这做堂姊的,一直被护在身后宅中。”长孙芙道:“家主莫要忘了,长孙家的荣光,历来也与女子紧密相连。”
“为族中前程奔忙甚至搏命,不单是男子的权力。一件差事摆在眼前,谁更合适谁便去做。”她看向将落的红日:“历来,我和小姑都是一样的想法。”
她口中的小姑,是仅仅年长她两岁却早逝的长孙萱。
嫁给谁并不重要,婚姻是世俗绑缚她们的锁链,但也可以变作她们手中的利刃。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长孙芙眼底非但无惧,反而被落日染上一缕绯丽的炽烈。
“阿姊放心,我定竭力护阿姊周全。”长孙寂眼中含着允诺,似连同昔日对小姑那一份未能践行的保护也在其中,因此甚至显出几分固执。
“好。”长孙芙与他一笑:“阿寂,咱们并肩作战,一同打赢这场仗。”
余晖洒在少年姐弟二人的身影上,镀下一层闪动着的金粉。
不多时,长孙寂转头望向北面,他的家族今已在“战场”之上,而他为家族所择明主,此时在另一方更加凶险千万倍的战场之上。
皇太女行事背离常理,族人对此多有疑虑,但他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就如同当年在孔庙中,她以自身为饵,向世人揭露了杀害他小姑的真凶之后,以滴血的手握着祭文,当众说出过的那句话:
【正如大其牖,而天光入,公其心,则万善出,多谢诸位肯执公正之心,证万善之道。】
当年那一幕,足以他铭记一生,那份敢正面向天子讨还的公正带给他的冲击,烧沸过他的血,至今亦不曾冷却。
她如今便守在天光的入口,她身上这份从未因身份而更改过的待天下公正以赤诚之道,理应成为他更加坚定的理由。
七月末的北地,暑气已消,杀气却愈演愈烈,一场场对战之下,肉薄骨并,肝髓流野。
攻关与守关之战未曾停歇,战事的激烈程度是近二十年来之最,远胜过十六年前常阔带兵那一战。
因前线不停有伤兵退下来,各处关口的防御部署调整频繁,朔方也派了一万兵马来援。
陇右的战况也很紧张,虽多是小规模的突袭,但因战线过长,时常防不胜防,总有落网之鱼入境,幸而尚有玉门关这层雄关屏障作为阻挡。
且陇右同时要兼顾提防南面吐蕃的动向——在崔璟的授意下,陇右道的兵马有半数用于提防威慑吐蕃,以防吐蕃会有趁虚而入的可能。
此一日,北狄主帅阿史德元利吸取了屡战未捷的教训,调整了战略之后,再次以重兵攻打阴山关隘,李岁宁与崔璟率兵抵御。的
双方将士兵马在此处厮杀鏖战之际,距离此关隘往西、百里处的另一处偏僻险峻的关口外,却另有一支来势汹汹的北狄铁骑正在靠近。
这支北狄铁骑足有近两万之众,蜿蜒于峡谷山道之间滚滚而来,尘沙飞扬间,隐约可见为首的战旗图案出自北狄部落中的乌隗部族。
北狄共有十二大部,每个部落至少由两个姓氏族群组成。因近年来各部落间分裂严重,有个别氏族开始试图自立,现分裂出的部族势力便不止十二处,但暂时依旧被统称为十二部。
作为十二部之一的乌隗部,是北狄最古老强盛的部落之一,此次共出兵万人余,他们的现任首领名唤涅奴,是北狄有名的悍勇之士。
乌隗部这两年来隐隐已有不愿服从可汗之令的征兆,只因此次攻袭大盛,涅奴才愿意暂时遵从阿史德元利的命令。
久攻不下,损兵折将的挫败,让涅奴逐渐对阿史德元利产生了不满,这不满逐渐无法被调和,涅奴开始不愿再跟从阿史德元利行军,受其差遣调用。
除了自己的部落之外,涅奴还纠集了其它几个小部族,一同脱离了阿史德元利的队伍。
这几日,涅奴手下的探查兵发现此处西面关口的防御变得薄弱,于是趁着阿史德元利吸引了盛军大部分兵力,涅奴当即下令向此处关口发动突袭。
这里的关口更为险峻难攻,但在涅奴看来,他们足有近两万铁骑,足以踏平这处防守薄弱的关口!
涅奴眼中翻腾着战意,策马狂奔间,见得关隘便在眼前,举刀高喊:“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其身后高亢的喊杀声与万马一同奔腾而至。
“——咚!咚!咚!咚!”
盛军急促的战鼓声如雨点捶打湖面,荡开一圈圈波澜。
在此等候已久的常岁安提枪上马,震声大喊:“迎敌!”
他身后的何武虎紧跟着上马,一双虎目满是杀气:“他爷爷的,这群胡孙果然往此处来了!”
上马之际,何武虎粗声道:“弟兄们且随俺杀敌!今日定叫这些贼子龟孙们有来无回!”
“——杀敌!”
先锋骑兵们在常岁安的率领下,如潮水
般滚滚涌出。
涅奴见势,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他身边的副将也大感意外,拿北狄语道:“……首领,情报似乎有误!”
这哪里是防守薄弱的样子,分明是提早设下了伏兵!
在此处设伏,是李岁宁和崔璟与众军师商议过后,将计就计之下的安排。
北狄大军内部的分歧已显端倪,势必会有人不愿再听从阿史德元利的号令,而单独发动突袭行动——
突袭之前,必有探查,与其被对方打一个措手不及,不如主动示之以弱,将无可避免的敌人引入可控地带。
但这份“可控”,只是相较于被打一个措手不及的战况而言,而非代表盛军一定有取胜的把握。
在此之前,他们并无法精确地预料到对方会发动多少兵马进行突袭,眼下对面的两万之数,无疑是极其凶猛的攻势。
常岁安也有两万兵马,但其中骑兵仅有七千,这是李岁宁能拨派给他的最大数目。
常岁安对此一战抱有极大野心,他不单要守住此关,还要抓住时机最大程度重创这支北狄大军,一举打散他们的锐气,让他们夹着尾巴滚回大漠!
眼见此处设有伏兵,涅奴固然恼怒盛人奸猾,却并无丝毫退却之意。
他很确信,盛军即便在此设伏,可用的兵力却必然不足以对他们形成碾压……既然如此,杀过去就是了!
双方对战至今,凡是活着的人,手上皆沾着对方将士们的鲜血,他们之间不单有战争胜败,更有同袍血仇。这份仇恨壮大着彼此的杀意,人人几乎都以泄愤的姿态挥刀。
盛军的战意出乎了北狄军的意料。
一场场战事打下来,他们每每都以为这些盛军的士气必然已近衰竭,可下一次对战时,盛军爆发出的激昂士气却不减反增。
阿史德元利说,这便是玄策军的战魂。
此时,涅奴于混乱激烈的战况中,看着那些身着玄甲的先锋,视线逐渐锁定在一道高大骁勇的身影之上。
很快,他下令让人冲开一条血路,随后亲自带一支精锐围杀上前,直逼向那道青年小将所在。
常岁安毫不退缩,挥枪迎上涅奴。
在此之前,他已取过一名北狄部落首领的首级,但眼前之人显然更加难以对付。
常岁安擅使长枪,交手之下,涅奴眼底渐浮现一抹意外与欣赏之色,同时战意更炽。
常岁安与之缠斗之际,周围厮杀而来的北狄军越来越多,而常岁安身后的盛军在不断地落马倒下,何武虎远远看到这边的情形,暗道一声:“不好!”
那北狄贼子并非是要与常小将军单挑过招,而是在准备合围杀之!
经过这数载的磨砺,常岁安今已非冒进之人,但此处关口狭窄,用以对敌的阵地也并不开阔,无法摆下严谨分明的军阵用以保证将领始终处于中军之列。双方一旦厮杀起来,很快便被陷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战局之中。
而在这样的战役中,为壮大士气,常岁安没有理由退缩于后。
常岁安已然意识到自己在被逐渐合围,但他没有选择,若此时转身突围,只会将后背暴露给涅奴,加快败亡的速度。
常岁安不是没想过死,将士们死在战场上才是常态。
他不惧死,若必须死,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带走更多更强的敌人!
常岁安逐渐杀红了眼,随着身边的同袍一个接着一个倒地,他不仅要应对涅奴的攻杀,还有同时兼顾左右的杀势。
在常岁安手中的长枪再次将一名北狄军捅落马下,还未来得及将长枪完全收回时,一柄侧挑而来的长刀,削断了他的枪杆。
常岁安的手臂也被这道力气挑起,他眼神一变,左手同时拔出背后的长剑,但下一刻,两名北狄军从后侧方拿长矛刺向了他身下的马匹!
战马嘶鸣,挣扎狂奔数步后,折腿轰然倒地。
常岁安在地上滚了两圈,头上的凤翅盔摔落,待他持剑拄地,快速起身之时,那些北狄战马已迅速向他逼近,战马上的北狄人呼喝叫嚷着,持矛挥刀,向他齐齐刺来。
已经浑身是血的常岁安心一横,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然,正要持剑迎上最前方的一匹战马之际,忽见千钧一发之际,眼前有人杀出一条血路闯入包围圈内,策马向他伸出一只手:“常小将军,上马!”
来人正是何武虎。
常岁安当即将手递上,跃上马背,反身坐于马上,与何武虎互为对方的后背,协同作战。
何武虎带着数名精锐率先杀来,外面仍有盛军在试图营救,但围来的北狄军也越来越多,双方层层厮杀着,血气与沙尘弥漫,马蹄踏烂尸身残骸,位置不停转换移动间,身处其中之人均已经分不清方向。
何武虎和常岁安都受了伤,身上脸上糊满了血。
侧方有长枪刺来,常岁安挥剑替何武虎险险挡下,自己的左肩臂却被人趁机划了一刀。
何武虎怒喝了声“驾”,挥枪策马往前直冲而去。
何武虎近乎是拼死带着常岁安冲出了一条路。
就在他看到前方更多的是
己方将士的身影战马时,身后却有一道道利箭飞驰逼近。
常岁安在后方不停地挥剑抵挡着,但剑刃可以抵挡的终究有限,随着涅奴下令,那些箭矢转瞬间密集如雨。
身前中了一箭的常岁安长剑脱手,身形一斜,便要栽下马去。
何武虎猛地放缓马速,同时松开抓握缰绳的手,双手用力去抓常岁安,咬着牙用尽最大力气,将已经半挂在马腹上的常岁安生生拽拖而起,横放到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身后的箭矢还在攻来,马蹄狂奔,何武虎压低身形,护着横在身前的常岁安,几乎泣血的视线始终死死瞪着前方,拼力驱马。
终于,随着盛军的加入打断,身后的箭矢停下。
何武虎驱马狂奔到了己方来援的将士面前时,他身下中箭的马匹随之不堪重负地倒下。
何武虎和常岁安也摔了下去。
混乱中,部分玄策军冲杀上前,余下的很快在二人身边围起一个保护圈,元祥迅速带人下马查看,却见依旧半趴护在常岁安身上的何武虎,后背已赫然插满了箭矢!
而常岁安双眸紧闭生死不知。
元祥红着眼睛将何武虎扶起,交给两名同袍:“快扶何将军和常小将军带到后方包扎止血!快!”
战况还在继续,元祥无法分心,迅速上马指挥战局。
关口之内,有临时支起的医棚,但受伤的将士太多,源源不断地或被扶或被抬回来,为数不多的医士根本忙不过来,很多尚能自理的士兵便相互帮忙包扎止血。有的士兵刚扎好伤布,便再次红着眼睛提刀上阵。
乔玉绵也在众医士之中,常岁安本不允许她来,她是扮作男子偷偷跟上的。
这些时日处理了无数伤兵的乔玉绵,自认已经足够冷静,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刻意不去看那些伤兵们的脸,可当她听到“常小将军”四字时,手下还是一抖,猛然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