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等大人践诺之日
骆观临收笔之际,慢慢仰首,看向上方祭台与天穹。
鼓乐声,吟诵声,欢呼声,铺天盖地,似将这方天地都掀得震动起来,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骆观临看到刺目的头顶上方,风止之下,招展着的祭海旗缓缓垂落,他静静看着,恍惚间,心如此旗,尘埃落定。
风已经停了,可他仍听到了呼啸之声,他想,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他心间。
此风在心间忽而过境,将他心上初落定的尘埃悉数卷拂而去,之后,便现出了如镜般明净的心海。
骆观临脑中随心境,也出现了短暂的明净的空白。
他握着笔仰望青天,及那青天之下,祭台之上的人影,于这刹那间的空白神思间,完成了某种从未想过的顿悟。
原来,人真的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顿悟。
但这所谓“突然”,并非就真的全无预兆,它必然源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对峙较量,哪怕在此之前,你从不愿也不敢正视它。
片刻后,骆观临缓缓转头,看向四下。
他此时处于一种既清醒又混沌的状态,如此放眼四下,只觉空中漂浮着形形色色之气,有民气,有文气,亦有极为难得罕见的,人与权之化身,与此方天地,和谐共存共盛之气。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盛事。
此情此景,现于江都,是为盛事,而若再涵及淮南道,乃至整个大盛……即为盛世。
这是骆观临切身之感,他亦将此感,具象在了这篇诗文之中。
此篇叙事长诗,篇幅逾百字,句句字字皆铿锵有力。
王岳拿起那篇洋洋洒洒的诗文,复又读一遍,愈觉惊叹,甚至道:“待此诗文一出,今日此处再无诗也……”
作为同窗好友,王岳深知骆观临最擅长的便是批判叙事——这里甚至不是他的舒适区,而是统治区。
“观……”王岳忘情之下,一声“观临”险些脱口而出:“甚欲以何为诗名?”
骆观临望着四下:“便作《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此篇《赠天下书》,短短三日间,便轰动传遍了整个江都。
而后又与其它有关祭海的诗文一起,伴着立夏柳絮,飘飘洒洒地飞出了江都城去。
骆观临这篇署名钱甚的《赠天下书》,前半部分记述描绘了江都祭海之盛况,民心之蓬勃,勾勒出了一幅令人神往的盛事画卷。后半部分则是批判与质问,字字痛切悲怒,而又锋利如刀,皆是为生民鸣不平之音。
但其批判与质问的,皆为不顾生民死活的藩将,官吏,豪强,及那些被利用愚弄的民众,而通篇未有正面针对当今朝廷与女帝之失。
“钱甚”此人,为江都刺史常岁宁麾下谋士,谋士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主公的意志。
骆观临不想在此时机给常岁宁徒增无谓的麻烦,让朝中那些官员有借机攻讦她的机会。
但不是人人都如骆观临这般敏觉,大多人心是极易失去分寸的,祭海之盛况令向往盛世的文人目眩神迷,不少人写出了痛斥悲呼当今朝廷和帝王的尖锐文字。
常岁宁对此早有预料,凡是就祭海之事流传出的诗文,皆有无二院的学生负责收集,再交给郑潮与无二院的先生们筛选纠察。若有格外激进的声音出现,郑潮便将人请来吃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其明晓利害关系,阻断那些不利江都的声音大肆流传出去。
于常岁宁而言,那些声音不单不利于江都与她,一旦流传出去,对时局也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推波助澜之力。
如今想反的人太多了,凡是批判朝廷的声音,必会被有心人大肆渲染利用,使局面加速恶化,伤及更多百姓。
常岁宁对当下朝廷并无所谓忠心,但她也不会助长分裂之气形成,这与她所行之道相悖。
她欲将江都祭海之盛况示于世人,从而来达到某些目的,此为舆论民心之剑,但对常岁宁而言,有些剑可用,而有些剑纵使再如何锋利,却绝不该用。
若她连此一条线都守不住,便不必再谈所谓守道了。
“时局不同,能守住那条线的,才谈得上是真真正正在为生民请命……否则他们诗文中的剑,辗转还是会落到无数生民身上。”
无二院中,郑潮又放下一篇激进锐利的诗文,叹息道:“可惜能把控住此念的人少之又少。”
他曾经也是激进之人,为此成了族人眼中的疯子癫人,他撞得头破血流,继而变得浑浑噩噩,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一路,也算是剥皮拆骨过,才有了今日的郑观沧。
正因能感同身受,郑潮才愿意耐心地去规劝提醒那些作出激进诗文的癫人……不,文人。
但是……这世上的癫人也太多了点吧!
郑潮叹一口气,将一沓满目激进的诗文摔在书案上。
先前给外甥写信写得手腕疼,现如今他的嗓子也要冒烟了。
毕竟这数日来,他每日要劝解不下数十名癫人,偏偏如此癫人癫文竟还有层出不穷之势……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被疏导一下了!
暂时寻不到可以疏导自己之人,郑潮便试图自行疏导一下,他随手拿起一旁的《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同样是锋利之言,但锋利也是讲究方向的,看看人家钱先生的,这才是真正的范文嘛!
这篇诗文,的确被郑潮当作了“范文”,近几日无二院各学堂中的先生们,都在剖析这篇文章的精髓之处,并让学生们写下了观后之感。
也因此,钱甚之名,在无二院乃至江都文人间,很是扬名了一把。
人一出名,便难免遭人注视深挖,被深度剖析的不止是诗文,还有钱先生的大名。
有许多人好奇,这位钱甚钱先生……莫非是出自商贾之家么?或是幼时十分贫寒,缺钱到了一定境界?
为此,夜深人静时,骆观临时常忽然坐起身来,拧眉面露懊悔之色——草率了,不该署名的。
有些名……果然生来就不适合被人瞩目。
得知好友为此悔之,王岳也生出莫大悔意——他那日就该顶住良心的压力,仗义执言担下署名的!为了好友,区区文人风骨又算得上什么呢?
而钱甚此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
如此瞩目之下,一来二去,便又有人挖到,钱甚此人,出身吴兴钱氏——殊不知,此乃当日王长史随口一问,骆母随口一答的结果。
吴兴与江都所隔不远,因钱甚名声大噪之故,很快有熟人寻到了吴兴钱氏族中,表达赞叹之余,又不免笑言怪责:【族中出了这样的人物,且早早成为了常节使府中的座上宾……这般光耀门楣之事,竟也半字未听兄提起过!】
迎着熟人“你太能藏了”的眼神,钱家族长:【……??】
他也是头一日知道啊?
这钱甚……究竟是哪个?
但他吴兴钱氏,已许多年没出过亮眼的子弟了,当场说不认得这号人,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钱家族长携族人连夜点灯熬油,聚众翻看族谱,连出了五服的都没放过。
然而即便如此,竟都死活找不出来钱甚此人的痕迹。
也怪这个名字实在不同,连个重名或同音的都没有。
一无所获的钱家族人,顶着乌黑的眼圈,齐齐地看向族长。
迎着族人们的视线,钱家族长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显然是族谱出了问题!
吴兴钱氏传承百年,谁能保证就一定没有遗漏呢?是时候重新修一修族谱了!
此言出,钱家族人纷纷赞成。
当日,钱家族人便挑选了数名沉稳有资历的族人赶往江都,认领失散在外的族人钱甚去了。
即将被认领的骆观临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刻,正在接受来自主公的花样夸赞。
“近日我将先生此篇诗文已读百遍,而今已可倒背如流。”常岁宁自信道。
她此言倒不是吹捧,而是实打实的真话。
天下文字早已统一,每个人自启蒙起,学到的文字本无不同,但相同的文字,在经过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组合之后,却会出现天差地别的悬殊。
这是汉字与生俱来的魅力,而能在各种意义上擅用汉字,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骆观临便是可以文字为刀之人中的佼佼者。
先前常岁宁在看到那篇讨明后檄文时,便被此人笔锋间的锐利之气惊艳到了。
而今,这把刀也终于愿意为她出鞘一次了。
不枉她数次邀请对方前去旁观祭海大典。
听着常岁宁的夸赞,骆观临盘坐于公案后,淡声道:“大人此前的《代天下人讨徐贼檄文》,也令人记忆深刻。”
“先生竟主动谈起徐贼了。”常岁宁欣慰一笑:“看来先生如今已对旧事释怀了。”
而对旧事的释怀,往往意味着重新拥有了接纳新的人和事的能力。
骆观临笔下一顿,没有接话。
常岁宁笑着往下说道:“我那篇檄文,是经了好些人出谋划策的,且其上多为噱头而已,真正论起文采和煽动人心的能力,不及先生万一。”
骆观临眼角一抽,用“煽动人心”来直白夸人的主公,这天下间大抵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但偏偏他就当真觉得自己被夸了。
这算是……一种默契吗?
常岁宁抽出一张纸,边随口道:“我若是他们,被骂成这样,必然已要坐立不安了。”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淮南道那不愿认她这新任节度使的余下六州刺史。
钱甚那篇诗文中,很是格外关照问候了他们,诗曰:【见续命之清泉,而不予百姓饮,只欲困生民为家畜,以便饮血食肉也】——
虽未有一一点名,但所指何人,却也很明晰了。
“先生此篇诗文助我良多,计划进展甚为顺利。”常岁宁趁热打铁般道:“只是这计划中,另有一事,也想请先生相助——此事,唯有先生为得。”
骆观临:“……大人所指何事?”
“此处有一张名单。”常岁宁递出去,由骆泽接过,交到骆观临面前。
常岁宁道:“其上之人皆为关键,如能暗中策反他们,接下来收伏余下六州,必可事半功倍。”
这些时日常岁宁已将淮南道各州摸得很透了,要怎么做,她心中已有一盘棋在。
自祭海大典起,这盘棋便已经开始挪子而动了。
骆观临接过那张名单,其上人数并不多,不过寥寥数人,可见是经过了反复筛选的。
见骆
观临望着那名单,一时未语,常岁宁道:“先生如不便前往,我亦不会勉强。”
“无甚不便之处。”骆观临将名单折起,收入袖中:“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某之所能,不外乎‘煽动人心’尔,此事自当由我前往。”
说着,站起了身来,抬手执礼:“事不宜迟,请大人让人准备动身之事吧。”
常岁宁略怔了一下,而后随之起身,抬手向骆观临还礼:“多谢先生相助。”
骆观临会答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是如此干脆地答应。
一切态度变化,似在不言中了。
骆观临转头让骆泽回去传话,让妻子为自己收拾几身简便的衣物。
王岳去了前七堂,他便同姚冉大致交接了手上的公务。
一切很快准备妥当之后,骆观临便抬手向常岁宁辞行。
“先生一路当心,万事以先生安危为上。”
骆观临应下后,便转身退去。
“先生——”
他走了几步,忽又听到身后传来少女明净而笃定的声音。
“先生今时真心助我,助江都,助淮南道万民。来日,我也必助先生达成见盛世之宏愿。”
骆观临脚下顿住。
“见盛世”,这三字亦是他写在了那篇诗文中的。
此三字,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景。
而今,他身后这个小小女郎,却以允诺的语气,与他做下如此保证。
曾经徐正业也这样与他保证过,他试着信过。而之后,他决定不再轻易去信这些口头空言了。更何况,身后的人还是个女子。
他当毫不迟疑地,嗤之以鼻地甩袖离开——若换作是一年前的话。
“如此,某便等着大人践诺的那一日。”
骆观临未有回头,言毕,大步出了书房。
书房外,绿意盎然,风和日暖,满目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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