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 可敢与某正面一战?
第六封捷报传回京师时,也说明了常岁宁率兵一路追击藤原麻吕,已要接近耽罗。
立即有官员竖起警惕之心,耽罗依附于东罗,与东罗向来一体,常岁宁接近耽罗,岂非等同打到了东罗大门前?
若东罗出兵援救藤原麻吕,她一连疲战月余,万一遭遇围困,何来还手之力?!
乘胜追击本没有错,但这般悬军深入,乃至逼近别国境内……是不是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
“偌大一个江都刺史府,竟无人出言劝阻吗?”
“喻监军何在?可曾发急令召回大军?”
“常刺史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却也过于年少气盛……”
“连番大捷之下,倭军败退,本已足够威慑倭国……可若败于东罗之手,这极不容易打出来的声威,岂非要毁于一旦?若是如此,便果真是弄巧成拙了!”
“……”
一时间,言语间听似忧虑,实则暗指常岁宁此举贪功冒进者比比皆是。
褚太傅立于前方,难得保持沉默,并不反驳那些趁机贬低之人。
万一他开口呛了两声,这些人就蔫儿了,不敢吭声了,那可怎么办?
就让他们说去吧,此刻说的越多,来日巴掌打在他们脸上,听来也就更加响亮悦耳。
上赶着自讨耳光的事,他有什么可拦的?
他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
褚太傅老神在在,耷拉着眼皮,看起来甚至有些犯起了瞌睡。
魏叔易也收拢宽大官袍衣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处,太傅不说,那他也不说好了。
最终却是圣册帝开口打断了这些声音:“众卿或无需忧虑。”
较之年初春时,她的发髻又多见了几缕花白之色,但在龙袍与天子冠冕的护持之下,这并未损低她的威严。
此刻,她拿笃信的语气向众臣道:“朕相信,常刺史定不会冒进行事。”
百官闻言心情各异间,有内侍快步入得殿内,禀道:“启禀圣上,东罗国遣使者入我朝国境,名曰,为陈情请罪而来!”
东罗……请罪?!
东罗新王勾结倭国已是事实,各处为御东罗动兵攻来,已如绷紧之弦,可现下东罗却不战便要请罪……难不成是被江都一战,吓得迷途知返了?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因由?亦或有诈?
殿内忽然嘈杂起来,亦有官员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红白交加。
褚太傅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人精神了起来——怎么说来着,耳光这不就来了么?
京师朝堂因东罗使者的到来,而众声嘈杂之时,藤原麻吕亦在为东罗的反常而生出满心的惊疑与揣测——
自江都首战告捷后,常岁宁之后传回的五封捷报,拢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五封捷报,没有一封是虚的,这一个月里,藤原麻吕的两万八千兵力再次被削减大半,时至今日,他身边仅剩下兵卒不足一万。
这个伤亡数目对倭军而言是极其惨重的,甚至并不亚于江都一夜的三万伤亡……因为,追击之战,与游击作战颇有共通之处,所以这本该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却仍然几度被盛军击杀到毫无还手之力。
而在追击过程中,盛军的伤亡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有士气高低使然,但此中挫败程度,于倭军而言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但好在,纵是在常岁宁的百般阻击之下,他们总算也得以顺利接近了耽罗岛域……
然而,倭军这份名为“好在”的曙光,却很快被现实无情击碎。
在临近耽罗岛之际,藤原麻吕即已察觉到了异样。
他留了份心,先遣一支心腹上前试探,才真正惊觉耽罗竟已被盛军控制!
耽罗岛上遍布盛军,那么,金宪英不久前让人给他的回信……还有几分可信?
半月前,他让人乘快舟向东罗传讯,金宪英让人给他的答复是——且将盛军引至东罗海域,届时东罗便出兵合击盛军!
回信上还说,之所以要将盛军引至东罗,而非东罗直接派遣水师接应倭军,是为了削弱常岁宁的防备。为此,东罗将在与大盛接壤的安东地界,发起陆战,声东击西,用以混淆盛军视线,从而松懈盛军在海域上对东罗的戒心,确保那常岁宁有足够的胆量追击至此。
此法谨慎,亦很符合藤原麻吕之意。
所以,他带着残部,不惜代价,拼力将常岁宁引至此处,只为与东罗合力,一举将盛军剿灭!
可是现下……
他已至耽罗附近,却迟迟未见金宪英允诺的大军踪影!
是那金宪英见势不对,甘做缩头乌龟,要背叛倭国,对他见死不救吗?
还是说……
耽罗如此情形,让藤原麻吕想到了另一重可能。
耽罗岛历来归东罗管辖,倭军驻留耽罗岛,不过是从准备伐盛以来,为了方便与东罗互通消息,监测附近海域动向,才留了少量倭军在此——
且这些倭军是由倭国直接派出,并非他藤原麻吕的手下。故而即便这些人在岛上出了差池,在被盛军有意封锁拦截消息的前提下,短时日内,他一路溃逃至此,不知耽罗岛上变故,也是正常。
可耽罗岛与东罗相隔只一日海程,又属东罗辖岛……这么长的时间里,东罗金宪英对此,怎么可能一无所察?!
除非,东罗也被盛军控制了!
那么,“金宪英”的那封加盖了东罗国主印的回信,当真是出自金宪英吗?!
那封信中的诱敌深入之策……此敌,究竟是常岁宁,还是他?
他拼尽全力,引盛军来此,自认为此处布下了一张大网在等待常岁宁,然而此一方牢笼,竟是那少女为他而设吗?
他认知中的猎物与猎人,竟是身份颠倒的……
这从未有过的挫败、以及遭人愚弄戏耍的耻辱与愤怒,几乎要将此时身处绝境的藤原麻吕逼疯。
这一路,遭人追击,如老鼠般逃窜,一败再败……眼睁睁看着兵力被一再削杀!
他竭力忍耐着,只为将那狂妄的少女引至此地,然而身至此处,方知对方才是设局之人!
他不是没有败过,但他未曾如此败过!
此刻,眼看着那两万余盛军再次逼近,藤原麻吕身边的残部们,几乎彻底崩溃了。
接连的战败,已彻底折杀了他们的士气,他们之所以能支撑到此,皆是因为东罗“盟军”的存在。
但盟军不曾出现,盛军已再次拔刀。
再者,虽是共同在海上对战了一月,但盛军物资补给充足,一路且战且轮番休养着,此刻精力犹在。而反观他们,个个已面颊凹陷,精神不振——
他们的水粮已经被耗尽,途中为了保证剩下的物资能支撑他们来到此处,藤原大将军一再抛弃伤重之人,有的伤兵在被丢进海里之前,甚至被割下了前后胸腹的肉与腿肉,用来当作干粮……
他们都吃了,所以他们才能活着来到这里。
可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却不是曙光,而是灭亡。
巨大的绝望,和身体的疲惫之下,有些倭兵已经握不住刀。
有倭兵甚至忽然下跪,向上天忏悔自己的罪责,然后哭着将刀捅进腹部,贯穿身体,以赎罪的姿态结束生命,以图消解罪业,来世得到解脱。
此举竟引来诸多精神崩溃的倭军效仿。
前方是盛军,后方是家乡……但即便他们拼死回去又能如何?身为败军,他们的下场只会比剖腹死在此处更加屈辱可怕!
“一群无耻的懦夫!”
藤原麻吕怒喝出声,几近咬牙切齿。
他身边的部将,却也开始劝说他退兵,返回倭国。
或许早该回去的,在江都大败之后,就该折返回去请罪,至少还能保存实力……可大将军不甘心就此败退,才一步步沦落至此!
现下战局已无扭转的可能,顽抗只会让崩溃的士兵彻底失去斗志,退兵是唯一的选择了!
藤原麻吕自也清楚这一点,他兀自不甘挣扎间,却忽然听得后方士兵来报,说是后侧方有东罗水师出现!
藤原麻吕蓦地转过头去。
一艘艘东罗战船,在朝此处靠近。
一同出现的,还有盛军的旗帜,那绣着“常”字的军旗,与东罗战旗并立,前者却更高于后者,在风中彻底昭告着东罗此时的立场。
东罗已经倒戈大盛!
倭军眼睁睁地看着那来势庞大的东罗水师,协助盛军,就此堵截了他们最后的退路。
为首的一艘东罗战船,朝着他们驶近,其上护卫林立,手持坚盾。
这艘护卫森严的楼船前板之上,站着一名很年轻的颀长身影,他身着东罗国主的袍服与冠带。
此刻,那肤色白皙的青年立在船头,目光越过残败的倭军队伍,看向对面的大盛水师。
相隔依旧有一段距离,人影皆是模糊的,但他仍能辨得出,哪个是最初向他传信之人。
那道身影身披玄披,银冠束发,身形高挑笔直,一眼望去,即知是她。
青年抬手,远远地,向那道身影施了一礼,此一礼,乃是昔日在大盛习来的礼节。
不过那道身影的主人却暂时未曾予他注视,而是关注着大局战况,这时,有一道自后方而来的身影,走上了她的战船,她便转头去看——
回来的是元祥,他抱拳时咧嘴一笑:“主帅,属下幸不辱命!”
而后,说话间,元祥抬手指向东罗大军的方向。
常岁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神情满意而嘉奖地点头。
相比之下,藤原麻吕的神情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他已经认出,那身穿东罗国主冠服之人,并不是金宪英!
金宪英身形宽矮,气质年纪也与此人出入甚大!
所以……东罗再次易主了?
难怪,难怪东罗忽然改变立场,原来并非是被控制,而是被大盛插手左右了内政!
东罗新任国主亲自率兵前来围剿……可见“赎罪”之心,真是好一条大盛家犬!
藤原麻吕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古怪笑声,握着倭刀的大手青筋鼓起,胸口处的怨愤越堆越满,好似下一刻便要将他撑破。
忽而,他抬手挥刀,挡去迎面而来的箭矢。
下一刻,更多的利箭飞射而来,布成了密密的箭雨。
放箭的是东罗军。
倭军惨叫着中箭倒下。
一阵箭雨攻势后,余下的倭军借船体躲避掩护起来,这时,荠菜、何武虎,白鸿等部将,率军一涌而上,分别杀上倭军战船。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已是最后一战,正如主帅所言——再打一战,凑够七捷,杀完收兵,回去过年!
因此,大家都抱着速战速决之心,荠菜挥起刀来更是利落,多场战事磨砺下来,她此刻杀起敌来,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杀敌后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着说“和杀猪还是不一样”的杀猪娘子。
何武虎立功心切,一路杀上了藤原麻吕的战船。
此战他损失了不少弟兄,那日他又亲眼看着常阔被藤原麻吕折辱暗伤,心中时刻都在想着剁下藤原麻吕狗头以解心头之恨!
再者,快过年了,杀一头牲畜祭神,是他们山寨里的老规矩了!
何武虎如愿和藤原麻吕交上了手。
但交手后的结果和他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接连败下几招后,何武虎被藤原麻吕持刀逼出船舱,何武虎手中握刀吃力格挡,连连后退间,忽觉背后有一阵凉风袭来——
“当!”地一声脆响,一杆银枪挑开藤原麻吕的刀,似激起了银色碎屑。
藤原麻吕收刀后撤之际,何武虎身形也猛地往后一闪,同时,一只不大的手,扶住了他的后背,他将将稳住身形之时,来人已上前两步,手持长枪挡在了他身前。
那身影并不比他高,但周身气势却远远将他压过。
“主帅……!”何武虎捂住受伤的胳膊,粗糙的脸上有些羞愧。
藤原麻吕也已经稳住身形,他站在船舱入口前,阴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那系着玄披的少女,一字一顿地拿盛语念道:“常,岁宁……”
那少女微抬下颌:“正是。”
藤原麻吕嘴角溢出挑衅的笑意:“大盛最年少的主帅,今日可敢与某正面一战?”
那少女的神情却比他还要挑衅:“手下败将,临死之请,于情于理,吾自当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