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 必有大战
且这作坊若是真办了起来,今年人家可以垫付,明年说不定就能交税充盈国库!
之后如能覆盖抗倭支出,便是实打实的自给自足了!还有先前,人家说杀徐正业就杀了,且为了缩短作战时间,减少伤亡与开支,甚至把人引去了汴水上杀,就此一战定乾坤……多么善解人意,多么省钱省力的杀法儿!真该叫那些赔钱货们都好好学学!面对如此擅于给户部省钱的常刺史,若非规矩不允许,湛侍郎简直都想弄一幅画像来,挂在户部大堂中以旺国库了。现如今,能省钱的就是财神啊。同样在户部任职的谭离也有类似想法,他们这一批新人格外地难,刚进了户部做事,便遭遇了户部最穷最难的一年。爹娘根本不用担心他会贪污,这么干净的国库,他纵然是想贪,都觉得无从下手。且户部为了“开源”,最近已私下悄悄联合御史台,打算揪些贪官来充盈一下国库了。从前是贪官盯着国库,而今是国库盯着贪官……这样的户部,怎么不算穷到家了呢?如此环境下,擅于省钱的常刺史,难免叫人心生偏爱。不过……想到抗倭之事,谭离也忍不住心生忧愁。韩国公李献此番战败,四下常提及“久攻不下,兵家大忌”这八字,而常刺史的抗倭之战,从双方首次交锋开始,也有数月之久了。不过水战不同于攻城之战,倭军擅游击,战线拉得更长是难免之事。只是如今大盛危机四伏,各处都紧绷着一口气,生怕哪一日江都也忽然传回战败的消息。若当真由倭军攻入江南之地,大盛会四分五裂成何等模样……简直叫人不敢往下深想。因而,常刺史肩上的担子,实在尤其地重,并且不被大多数人看好。昨日,他和宋显还听到几个官员私下议论,都叹息着说江都境况不妙,不过只是艰难支撑而已,倒不知能否撑过今年……如今倒无人再嚷嚷着易帅了,战事频发,纵然换下常岁宁,也没有很合适的武将顶上,且常家是父女二人共同御敌,好歹还有个常阔在。在一片惨淡不安的气氛中,今年京师的桂花,谢得格外地早。八月末尾,城中已无桂香。重阳将至,一场雨打落下来,已有稍许寒意袭身。国子监里的阿无的狗窝,已将凉席换作了软褥。近两日乔祭酒带狗子去钓鱼时,也会带一张小被子,把狗子裹起来,因觉得不方便,便和夫人商量着给阿无做一身衣裳穿穿。好不容易磨得夫人答应了,乔祭酒又提起要求来,须得夹棉,面子要细绸的,最好再绣两只酒壶在上面……王氏不耐烦起来:“我看你像只酒壶!”眼看夫人要撂挑子,乔祭酒赶忙使出卖惨大法:“夫人是知道的……无绝他从小便没了母亲,早早被他师父捡了回去,如今好不容易托生到咱们跟前来,你说说……”王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身找料子去了。阿无的新衣还在缝制中,年迈怕冷的褚太傅已在官袍外面系上了披风。天色将暗之际,褚太傅下值归来,轿子落下时,仆从举着伞迎上去。雨天路滑,老人最是摔不得,另一名仆从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太傅回到居院中。步上石阶,褚太傅见那盏兔灯还挂在廊下,由风雨吹打着,连忙道:“……快取梯子来,将灯摘下来!”仆从很快取来梯子,见太傅下意识地要自己登梯摘灯,老仆吓得不轻,忙把人拦住:“老郎主,您快七十了了,可不是十七啊!”待过完年,可就六十九了!老仆叫小厮将灯取了下来,褚太傅接过,一边拿衣袖小心擦拭,一边埋怨院中下人做事不妥帖:“……若再有雨天,记得将灯早早摘下来!”小厮一边应下,一边在心中嘀咕,一盏花灯而已嘛,倒不知老郎主为何这般宝贝。褚太傅回到屋内,老仆为他解下披风后,取来了一本账册:“……变卖来的银子都在这上头了,合计有十万两余。”“才十万两?”褚太傅有些嫌弃,又道:“把我那十万贯也一并取出来。”“您说的是私库里的那十万贯?”老仆愕然:“那可是您的养老银子。”太傅为官清正,又养着一大家子,那十万两是单独刨出来,留着养老的——毕竟家里头知了太多,太吵闹,老太傅早年就合计着,待告老还乡后要一个人躲一躲清净。这十万两,就是拿来躲清静的养老银子。可现如今,太傅竟要将这养老银子送出去?又将可卖的字画也卖了……这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这些不用你来操心……”褚太傅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且有人给我养老呢。”老仆叹气,这话倒是不假,毕竟孙子孙女都二十好几号人呢,是不愁没人养老的。“那些字画可都是您的宝贝啊。”想到那些被变卖的字画,老仆仍颇觉心疼。褚太傅拿不值一提的语气道:“那些算什么宝贝……”老人看向房中挂着的那幅幽山石图,还有那个巴掌大小被裱起来的“磕头小像”,满意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至于那些被他卖掉的,都是些死物罢了,若能投进火盆里给他学生取暖,他也是不会犹豫的。京师都有两分凉意了,接下来的海上必然要更冷。他是最怕学生受冻的。这些年来,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总能亲眼看到学生离去时的情形——
他的倒霉学生,是在雪原上挥剑自刎的,刀剑,风雪……他总想,那得多疼,多冷啊。每每在梦中相见,他总要问她“疼不疼,冷不冷”,她总笑着摇头,可他握着那双手,分明冷得彻骨。【嘴里没一句实话!】梦中,他开口训斥,却每每都会哑了声音,红了眼睛,只得心疼地捂着那双血淋淋又沾满了雪粒子的手,想替她暖一暖,但怎么也暖不热。那股子寒意,时常从梦中钻出来,刺破他苍老到本该麻木的单薄身躯,好似北狄最刺骨的风雪,都灌进了他的心里。他且这般冷,一身战伤又在北狄被折磨了整整三年的傻学生,岂会不冷?如今他这傻学生回家了,他这做老师的,也不能只知道骂人,马上逢年过节的,总得给学生拿点炭火银子吧?军资紧巴巴的,她在江都又是建学馆,又是办作坊的,听说欠了宣州一屁股债…… 他管不了那些大的,也管不了她麾下的兵,他就专管她一人,这二十万两,让她吃好穿暖烤好火,那是绰绰有余了。剩下的,便当提前给她包个压岁钱了。老太傅提笔写信,再三叮嘱信那头的人,休要冻着自己!信是快马送去江都的,前后不过六日,便连同那二十万两的银票一并送到了常岁宁手中。常岁宁见信,不禁想笑,这才九月初啊,哪里就能冻着她了?且二十万两呢……哪家的炭火银子这么阔绰?老师历来清廉,又有子子孙孙要养,这二十万两……怕不是砸锅卖铁来的吧?常岁宁将那些银票重新放回匣子里。她提笔写了回信,她得告诉老师,她如今可不穷,且富着呢。为了证明此事,她打算给老师再另添二十万两,一并送回去。只当是提早给老师的压岁银子……不对,压岁银子划掉,太过没大没小,还是改为孝敬银子。..虽划掉,但并不打算重写一张。看着那清晰可见的压岁二字,常岁宁满意地将信纸吹干。压一压好,压岁是为压祟,驱邪辟鬼,长命百岁嘛。将信亲自封好后,常岁宁交给了喜儿,让她送出去。不多时,阿稚来到帐内,手中捧着一只匣子:“女郎,您要的东西,沈管事叫人做好送来了。”阿稚口中的沈管事,便是沈三猫。常岁宁托他做的东西,是一只马球。此马球与常岁宁的拳头差不多大小,为木制,外涂彩漆,看起来与寻常马球并无差别。但在手中用力一拧,即可一分为二,内里中空。常岁宁将事先写好的信纸折起,卷成短短的圆筒状,塞入马球中,再重新合上。检查无误后,常岁宁将球抛在面前的几案上,见它弹起时机关亦无松动,便抬手接住,交给阿稚,让她安排送出去。处理罢帐内公务,听到帐外有阿点的说话声,常岁宁遂起身,出去走了走。阿点塞给她一块枣糕,常岁宁接过来咬了一口,看向帐外竖着的竹竿上插着的小旗。此旗为测风旗,是无绝所制,可拿来及时观测风向情况。看着在风中微微扬起着的小旗,感受中空气中的凉意,常岁宁微眯起眼睛,看向风来的方向。时节将至,她等的东北风就要来了。自上次她亲自对战倭军后,又两个月过去了,这两月间,面对倭军的游击攻势,她依旧只守不攻,看起来也只会守,不擅攻。除了东北风,她还要等藤原的观望之心与耐心被耗尽,继而改换战术。现下,东北风要来了,她也该着手准备打一场真正的抗倭之战了。当晚,常岁宁见了唐醒。唐醒朝她抱拳:“两百人,依照大人的交代,已大致掌握东罗军中用语。”至此,唐醒才试着问一句:“大人……是打算去往东罗吗?”常岁宁却摇头。她不打算去东罗,或者说,此时不打算去。在倭国和新罗面向大盛正前方的这片海域上,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说的也是东罗语。接下来近半月之久,海域之上出现了久违的平静。先前从各个水域频繁攻袭大盛水师防御的倭军,自半月前退去后,便未有再次攻来。“好些时日没动静了,这些倭人别是怕了,就此退兵准备回去过年了吧?”“倭人也过春节吗?”“……”“都聚在此处干什么!”方巢从停靠在岸边的船上跳下来,严声斥责道:“倭军历来狡诈,事出反常必有异动,岂可松懈大意!”“退兵?”他重复方才一名士兵的话,目光扫过几人,声音掷地有声:“主帅说了,与倭军真正的战事,还不算真正开始!”几名士兵闻言怔然,还不算真正开始?那这数月来的交战算什么?“我军未曾使出全力,倭军也是一样,他们四处游击作战,为的便是试探我军作战之道,以及何处的防线最为薄弱!”方巢的声音愈高几分,肃容道:“接下来必有一场大战,都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几名士兵站得笔直,高声应道:“是!”以方巢为首的各大教头,仍在加紧操练士兵,不曾有半日松懈。一片片有力而有序的呼喝声中,海水逐渐上涨,直到天色暗下,海岸边才重新归于寂静。一座称得上隐蔽的海岛上,一艘小船趁夜登岛,带回了东罗国新任国主的密信。
“大将军!”一名武士来到一座大帐内,行礼罢,压低声音道:“东罗国主使人前来传信,声称最迟半月,即可发兵与大将军一同伐盛!”“半月?”帐内一名统领皱眉大怒:“这金宪英拖延至今,尚未能平息内乱,实在无能!”此人便是先前与常岁宁交手时,伤了常岁宁的那名倭军统领,名唤吉见扶。他一直主张速战速决,耽搁至今,早已没了丝毫耐心,此刻便向上首的藤原麻吕道:“大将军,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有区区东罗水师,我们一样能攻入大盛!”“今年黄水洋或会结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若两月内不能登陆大盛,便只能再等明年,到时天皇与各家族的名主必会怪罪!”藤原麻吕跪坐于榻上,感受着营帐缝隙里透进来的冷风,望着面前摆放着的倭刀,片刻,忽而抬眼,终于一字一顿道:“那便传令,集兵以备,七日之内,由我亲自率军伐盛!”吉见扶神情兴奋,振声应下,领命出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