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她没想做官
段氏一句“能不能帮我梦一梦我家那不孝子何时才能娶上媳妇”险些脱口而出。
她还是很知轻重的,此时便感慨道:“长公主殿下与先太子乃是孪生,本就相生相连……常娘子同长公主殿下便也是有缘分在的。”
常娘子与长公主殿下很有缘分这一点,她此前在大云寺见到那字迹时便说过一遍了。
或也因着这个缘故在,段氏越瞧面前的小姑娘便越觉合眼投缘。
接着轻声问道:“除了这个之外,还梦到长公主殿下什么了?”
“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常岁宁神情犹豫,仿佛很担心自己这些不着边际的梦境说出来会冒犯长公主殿下。
段氏不以为意地笑了:“此处又无外人在,不过区区梦境,随口闲谈而已!”
常岁宁顿了顿,便道:“长公主殿下说,她如今在下面,连个能打架的人都找不到。”
段氏愕然:“……”
这未免也太是殿下了!
味儿也太正统了!
常岁宁似觉荒唐:“可殿下柔弱,怎会喜欢与人打架?”
段氏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又问:“殿下可还说其它了?”
常岁宁点头:“梦里殿下交待了我一件事,是需同夫人转达的,故而才有今日登门之举。”
“竟与我有关?”段氏立即坐直了些身子,满眼期待——毕竟这小姑娘前头说的那些实在太灵了!
常岁宁:“殿下托我多备些栗子,待夫人前往祭祀时一并给她带去。”
段氏张了张嘴巴:“……剥好壳的那种?”
常岁宁点头:“正是。”
段氏立时露出恍然懊悔之色:“瞧我这粗心大意的,往年祭祀时竟都不曾想到带些栗子过去……”
竟叫殿下馋到这般地步,一生英明神武到头来却生生沦落到需要用托梦来与小辈讨栗子吃!
段氏立时唤来女使:“抓紧去厨房问问府里可有栗子没有,若是有,统统蒸熟了拿过来。若是府里没有,想了法子买些回来,越快越好!”
段氏一时心痛又自责:“殿下这怕是觉得我愚钝得可以,竟都不来我梦中直接交待的。”
常岁宁:……这不就正在直接交待吗?
此等骇人之言自不好出口,她便自行往自己脸上贴金,横竖这金正是她自己:“或正如夫人所言,我与殿下有些缘分在。”
段氏叹息着点头:“许多事虽说来虚无缥缈,却未必全不可信……我是极想与殿下在梦中见上一面的,好与她说一说话。”
说着,便目含期望地看向常岁宁:“若常娘子再梦到殿下,能否帮我传达一件事?”
对上那双追忆往昔满是怀念卷恋的眼睛,常岁宁心头有些发涩,便点头:“夫人请讲。”
段氏轻声道:“少时殿下与我玩闹做赌,曾于长公主府内埋下了一口箱子,那箱中之物我与殿下各出一半,彼时殿下说,下月谁的绣品若得嬷嬷夸赞胜出,箱子便归谁所有——”
听她竟是提起了这个,常岁宁心头那点感动登时荡然无存,怀着“孤且看你做不做人”的心态试探问:“……所以谁赢了?”
段氏轻叹口气:“那次是我险胜。”
常岁宁:“……”
果然,在不做人这块儿,段真宜鲜少叫她失望。
当年之所以有那一赌,是因她与段真宜的绣技皆是稀烂,她是忙于战事无暇顾及,段真宜则是毫无天赋草包一个。
犹记得那次她二人的绣品送到公主府
新来的那位专司女红的嬷嬷面前,嬷嬷久久未语,似遭遇了平生最大的挑战。
段真宜问嬷嬷,谁绣的更好一些?
面对此等恬不知耻的问题,嬷嬷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给出了四个字——难分伯仲。
这就难办了。
于是,那口箱子便没能挖出来,二人约定下次再赌。
但之后段真宜定了亲,她也忙于战事数年未能再回京,此事便被抛之脑后。
现下看来,段真宜对此倒很是心有执念,做梦都想问一问她箱子埋在何处——
“箱中之物倒不算贵重,皆是些殿下与我少时的旧物,称得上是一份念想……”段氏说着,神情几分哀落。
“……”前世积累下的良好演技让常岁宁未曾泄露出异样的神态。
那次赌得很大,为引诱她拿出更多赌注,段真宜压上了半副身家,故而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金银首饰,并一些孤本话本心爱之物。
这便是段真宜此时口中的“不算贵重”、“少时旧物”、“一份念想”。
常岁宁很难不沉默。
段氏最后叮嘱道:“故而若再梦到殿下,便劳常小娘子替我问上一句。”
片刻后,常岁宁点头应下。
“明日便是殿下的冥诞,我本就打算回长公主府祭祀的,既常小娘子近来时常也梦到殿下,那不如便一同去吧。”
这本就是常岁宁此行前来的目的所在,那些鬼里鬼气的胡诌之言,便
是在做铺垫。
此时段氏主动提出,自是再好不过。
但常岁宁总觉得……这厮目的不纯,未必不是存了加强“她与长公主”之间的一些缘分感应的心思在,以方便梦中相见,好给她问出那口箱子所在。
甭管厨子有无私心,递到了嘴边的饭还是要吃的,常岁宁状似欣然应下,又与段氏闲扯了片刻,因目的达成,便打算走人。
但谁知此时先前那名女使折返,同段氏回禀,府里恰有两筐栗子在,已吩咐厨房煮起来了。
段氏便笑着道:“这梦既是常小娘子的功劳,左右也无事,待会儿不如便一同剥栗子为明日祭品做准备可好?”
常岁宁:“……?”
她平生最看不惯之事有三,一乃江山不稳战火饥荒百姓流离,二为不如她的人却站得更高,三是好端端的栗子为何非要生壳——
但话是她提出来的,实在骑虎难下。
于是,常岁宁在郑国公府经受了半日酷刑,险些把上辈子没剥的栗子全剥回来了。
又因是给“长公主”准备的祭品,出于敬畏,断没有尝吃的可能,只能剥而不能吃,便更是酷刑中的酷刑。
且段氏频频堂而皇之地偷懒,一会儿叫来管事询问府中事务,一会儿吩咐厨房准备午食,每一样菜都要斟酌半天,一会儿叹息年纪大了肩膀疼了须得人按一按……俨然正是完美还原了少时伴读做功课时那浑身长刺的模样。
偏她此时身为小辈,并无提意见的资格。
竟是养宜千日,反被宜用。
如此一番煎熬罢,待午后自段氏院中离开后,颇有种驴子终于下了磨的解脱之感的常岁宁,却在出府的路上遇到了下值归家的魏叔易。
“见府外有常家车马,便知是常娘子来了。”身上穿着官袍的魏叔易笑问道:“不知府中饭菜,可还合常娘子胃口?”
剥栗子剥得怀疑人生的常岁宁点头敷衍:“甚合。”
“那便好。”魏叔易笑着转身,与常岁宁同行,做了个“请”的手势:“作为答
谢,便容魏某送常娘子吧。”
常岁宁往前走着:“魏侍郎又为何事言谢?”
听得这个“又”字,魏叔易笑了一声,未急着答,而是称赞喟叹:“常娘子真乃神人也,竟有这般敏锐而又独到的先见——”
常岁宁了然:“接任礼部尚书的人选定下了?”
魏叔易眼中笑意更浓几分:“不错,正是褚太傅。”
“朝中为此争论了半月余,一直僵持不下,谁都不肯退让……”魏叔易边走边缓声道:“直到今日圣人提出由褚太傅接任,满朝上下,值得一提的反对之声唯有一人而已。”
常岁宁不假思索:“那必是褚太傅本尊了。”
魏叔易讶然失笑:“常娘子果真神了。”
常岁宁笑而不语。
毕竟她的老师当年教授她时,便时常畅想辞官归隐后那抚琴时听清风,垂钓时观浪潮的悠闲愿景——老师为此准备了许久,但因朝廷不肯放人,便一直停留在准备的阶段。
这一拖,就拖到了六十七岁高龄,眼看曙光与暮光皆近,偏在此时,又忽然成了礼部尚书——
清风浪潮没有了,风口浪尖倒是管够。
“然众望所归,褚太傅实难推辞。”魏叔易含笑道:“现下僵持局面得解,而此法正是魏某私下献予圣人,故有此一谢。”
他既如此坦诚,常岁宁也不客气:“那魏侍郎又欠我一次了。”
魏叔易从容点头:“魏某记着便是,只等常娘子随时讨要。”
常岁宁看向前方草木郁郁葱葱之景,不愧是在园子里建了座宅子的郑国公府,所见皆是蓬勃生机——
她道:“来年春闱,众寒门举子可以全力赴之,而不必担心被辜负了。”
魏叔易面上笑意稍澹,却多了两分认真:“正是此理了。”
圣人选择对裴家下手,裴岷所在的位置便是一大诱因——圣人欲提拔寒门子弟入仕抗衡士族,于是大兴科举取士之制,但科举历来归礼部所掌,而礼部尚书此等要职向来是士族官员任之,有他们如遮天之手拦于天子门外,这条路便注定不会通畅。
太子年岁渐长,圣人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但除去了裴岷,只是走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便要选任新的礼部尚书。
圣人自然是要选用寒门出身的心腹官员,但那些士族势力刚经历了裴氏凋落,危机感丛生之下,自然不肯让步。
这一步圣人也不能让,一旦让了,便前功尽弃。
若说双方形势如水火难以相容,那么褚太傅,便是一座山。
哪怕这山近看只是个土堆而已,但却能很好地阻挡于水火之间——
往上数三代,褚太傅也算得上是小士族出身,但家中早已没落凋零,早就远离了那些利益紧密相连的大士族势力范围之内,是别来沾边的存在。
褚太傅之妻便是出身寒门,其儿孙甚至未入仕途。
而其本人从不与人结党,亦非女帝爪牙,更难能可贵的是年事
已高,已到了如果不出意外,很容易就会出意外的年纪——
纵然运气好,熬到七十致仕,也不过只剩下了三年而已。
如此一来,士族势力尚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拿来筹谋,待哪日时机成熟,便有机会一举夺回此城。
于女帝而言,亦是如此。
牵涉深广的权势争斗,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此番便等同双方各退半步,以维持表面的平衡,而平衡之下较量不会停止。
这些魏叔易并未明言,但在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一
切走向,直接点明了谜底的女孩子面前,也根本无需明言。
他只忍不住再次问道:“常娘子当真无意朝堂吗?”
这一问,比上一次似闲谈一般更多了份真切。
“差得远呢。”常岁宁难得谦虚:“我这般年岁,只应当多读书。”
魏叔易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常娘子所指的读书是?”
总觉得她的“读书”不会太寻常——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常岁宁语气随意。
虽做好了不会寻常的准备,魏叔易此时还是意外不已,更多的则是不解:“常娘子当知,国子监内学馆不一,监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为三品以上官员或三、四等宗室子弟,二为至少已通过乡试有功名在身之人,三为寻常庶人子弟,需过三考,方能列为监生——”
他最后道:“当然,这些于常娘子而言皆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处在于无论以何种途径入国子监,男子之身才是首要。”
这一点,纵然当今圣人为女子,也不曾改变。
如今的国子监已同科举绑在了一处,而女子不可能以科举入仕,女官历来只由内廷选拔。
常岁宁道:“我本也不是要去做监生的,我只是要去国子监内拜师读书而已。”
魏叔易听得有些湖涂了,只顺着她的话问:“那常娘子要如何拜师?”
常岁宁负手往前走着:“拜我三爹为师啊。”
魏叔易:“……三爹?”
“国子监乔祭酒——”
魏叔易了然一笑:“原来常娘子所说的去国子监读书是这么个读法儿。”
说到这里,他免不得要提醒一句:“可纵然是拜乔祭酒为师,常娘子既非监生,又为女儿身,凭此也断无入仕为官的可能。”
“我说了不打算做官。”常岁宁再次道:“我只想读书而已。”
魏叔易笑叹道:“常娘子求学之心至纯,倒叫张口闭口入仕的魏某衬得过于功利了。”
他这声叹息里,带着一丝惋惜。
常岁宁没有解释。
至纯与她不沾边,读书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毕竟她只说不打算做官——
可没说不打算做点别的什么。
……
次日,便是常岁宁随段氏去往崇月长公主府祭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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