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梦的延续
时间来到几分钟前。
在爱丽丝与莫垣凯交谈的时候,公孙策正在二楼的书房里望着桌子发呆。
他的面前摆着三样东西:一张字条,一个卷轴,和一个手掌大的小盒子。小盒中躺着一根针筒,看上去跟医院常见的注射器一模一样。字条上则印着某人飞鸟惊蛇的草书:【以针筒抽取后扎进胸口,把梦制住。】
“……我选择的余地呢?被你吃了?”
公孙策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操纵卷轴浮起,在身前展开。
莫垣凯说二楼有水墨画,那却不单是应付猎人时的虚言,也是说给他听的实话。
卷轴中便藏着一幅别致的水墨画,这画中不见高山流水花卉鸟兽,而布满了一把又一把利剑的图样。有长剑,有匕首,有传统的单手剑,有贵族用的刺剑,有勇士手中的巨剑,也有他曾见过的骑士重剑……
制式不一的墨剑风格差异大得离奇,又毫无章法地堆叠在纸张之上,本应让画乱得不堪入目。可画家用他那超凡脱俗的技艺与浓烈的个人色彩制御住了这题材带来的先天不利,让画中的一切浑然天成。才气在潦草间跃然纸上,透着常人难及的高傲与狂放。
“什么破画。”
可惜当观者与画师不对付时,再好的画也都是破画。公孙策骂了一句,将尖锐的针头抵上纸张,那画中的剑便同时“动”了起来!
数百把墨剑在画上调转方向,如冲锋般刺向针尖的方位。二维平面上的利剑不可能伤到立体的针筒,可它们却像是有实体般碰撞向针尖。墨剑在这场无谋的厮杀中粉身碎骨,散作一滴滴墨珠,沿着空心的针头奔入空无一物的针管之中。
没过半分钟的功夫,卷轴上不见墨色,公孙策手中的针筒则被墨水填满了。公孙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缓解自己的紧张。他掀起衣服,将针尖扎进心口处。
“他妈的严契,希望你这玩意靠谱……!”
还没来得及按下活塞,曾是利剑的黑墨就主动冲进了他的体内。
“!”
心脏犹如被利剑穿过,带来了撕裂般的伤痛。公孙策背靠着墙壁坐下,只来得及用颤抖的手将针头拔出,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下一秒,公孙策的双眼被灰白遮蔽。他又看到雾了,无边无际的冰冷雾气。记忆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飞退,意识好像要沉入冰冷的海中。他知道自己将要回到记忆中的从前,回到那破败的战场……
让苏佩比亚的噩梦延续。
·
血月,灰雾,废墟,钟楼。布谷鸟。
回过神来的时候,公孙策又一次站在了曾经的战场。他以近乎木然的态度旁观着曾千百次目睹的一切,看着布谷鸟来来回回,看着浓雾如旋风般卷起,看着幽冥之龙在血色的月光下降临。
可这一次,梦境没有到此结束。
无声无息间,公孙策的袖管一空。在幽冥之龙的力量下,名为公孙策的个体开始消融了。
他的右臂不见了,紧随其后的是双腿。失去支撑的他顿时跌落在地,唯有头颅执拗地抬起。巨龙的独眼向下一转,似乎是想要与他对视,又似乎只是在打量着自己造成的这片废墟。
“——!”
幽冥之龙扬起头颅,发出哭泣般的龙吟。这声音在空荡的都市间回响,仿佛在为这座灭亡的都市敲响丧钟。雾气随着它的动作而奔腾、旋转,像是无数灵魂欢呼着君王的降临!
公孙策的身体也在呼吸间融化了,他的头颅滚落在地,唯独意识与视野还维持了一瞬。
就在这个瞬间,公孙策的视野被金色的流光占据。那温暖的光芒将他一度融化的躯体凝实了,让他得以取回思考的力量。
他看到一位骑士在光芒中奔走。她虽只是位柔弱的少女,却有着向巨龙冲锋的勇气。她的身上披着坚固厚重的银甲,她手中的兵器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存在感,令幽冥之龙也为之转动眼瞳!
那是,神圣却又不详的巨剑。
银白色的剑身当中,镶嵌着一道漆黑的细线;金色护手之下的剑柄,却缠绕着血色的布条;柄头伸出三根长短不一的尖刺,如同扭曲的十字刺入了剑中。
矛盾重重的武装,带来了令人不适的异样感。这是只能在极少数特殊情况下动用的危险武装,而现在正是应当拔剑的时刻。
“来吧,幽冥之龙!”
巨龙的口中喷出溶解一切的雾气,骑士的光芒将灰雾刺穿。战场在瞬时间以怪异的方式扭曲,时而呈现废墟枯树的地狱之境,时而恢复到过去荣华光耀的纯白都市。这是世界之间的争斗,是公孙策无法理解的战斗。公孙策的记忆中只有那些能被人类的知觉感受到的表象,那彼此争斗着的光与雾,以及创界法使那改变世界的宣告。
“祸相·创界。天轮溯回·坠转弧光!”
人与龙的战斗化作了一幅灰败的画卷,巨剑刺穿了邪龙喷吐的灰雾,剑尖处迸发出十字形的星火。
那光芒温暖,而又柔和,遮蔽了邪龙的巨躯,连血月也为之暗淡。
在十字星光的闪烁中,公孙策的意识逐渐淡去……
·
“!”
公孙策猛得睁开双眼,实在的世界一切如常。没有灰白的雾,也没有十字星光,只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靠在墙上,用手紧紧摁着自己的心口。
“呼……呼……”
公孙策像是刚剧烈运动完一般大口喘息着,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让狂跳不止的心脏回复了平静。他匆忙抓起画卷,发觉其上的墨剑再无残留。他知晓那些墨剑都藏进了自己的心中。
当年的剑,连续的噩梦,严契的后手……剑……心中的封印……
公孙策脑中的思绪杂乱无比,他恼怒地低声说道:“你他妈混账,你忘写这玩意用过之后有多难受了。”
脑海中有个不着调的画家在肆无忌惮地笑着,公孙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会说什么。
哈,你的感受关我屁事?东西能用就行了!
公孙策恨不得给想象中的男人来上几拳,只是这世界上唯有自己没有做这事的立场。他从地上站起,快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走去二楼的洗手间,观察起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
镜中的公孙策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活像个死人一样。他用热水洗了把脸,在镜子前快速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哭、笑、愤怒、悲伤……每个表情都活灵活现,让他心中放松了些许,好歹自己的基本功还没落下。
当公孙策从镜子前走开时,他已完全变回了平日的模样,变回了那个从容不迫的超能力者。他走下楼梯,因四堵升起的墙壁而一时无言。
公孙策像敲门一样敲着沉重的金属墙:“喂,在吗?”
隔音墙慢慢升起,客厅里的莫垣凯正笑着说:“……艾达尔小姐也辛苦了。中间那人的具体位置我还在查,另一位会在大约十五分钟后抵达本区的污水处理厂,你们现在坐鸽子去还来得及。”
“多谢协助。你真不需要报酬?”
“阿策介绍你来,我怎么可以收费的~”
公孙策推了下眼镜:“莫先生给我这么大面子,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下次请你吃沙拉。”
“千万不要,我宁愿肥胖也不想吃草。我收到的新画怎么样啊?”
“要我评价就是破画一幅,画师的批注堪为点睛之笔,完美表现出了其人自以为是的傲慢派头。”
“什么画啊?”爱丽丝好奇地问。“长辈为了显摆画的艺术垃圾咯……”公孙策甩下这句满是负面情绪的评价,就急匆匆带着好奇的爱丽丝离开了。
情报贩子没起身送客,坐在沙发上目送两人离开了自己的房屋。
“这么情绪化。”
莫垣凯摇了摇头,把最后一点可乐喝干净了。他用肥厚的手指蹭着易拉罐的表面,手中凭空出现了一点光芒。
这光芒让红蓝色的易拉罐从圆柱变成了长方体,让烤漆尽数退到朝着手心的背面,在光滑的一侧分割出屏幕与按键的模样。易拉罐如橡皮泥般变形,扭曲,在半分钟内变成了一部老式手机。
莫垣凯砸了咂嘴:“这功夫够我打两个电话了。”
他输入了一串号码,先前还是个可乐罐子的手机屏幕居然亮了起来。数秒后,电话接通了。
“喂,严先生吗?我是莫垣凯。”
“东西阿策收到了……反应?我觉得不算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了?……叫他去死?严先生我实话实说,你被骂真是情有可原啊。”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笑声,笑得像个在街边举着酒瓶和同伴聊天打屁的混混。
“他们现在去污水处理厂了,你认识路吗?……找了本地人帮忙?拜托不要把普通学生卷进来!……行吧我不问了,你是专家。……交给你了。”
以这句话作为交谈的收尾,莫垣凯把手捏紧。松开手时,先前还用着的手机已经变回了一个被捏扁的易拉罐。他按了下遥控器,大屏幕上显示的图像随之刷新,从五个巨龙崇拜者的照片变成了一张古怪的画。
画中绘着只扭曲的生物,它有着无肉的双翼,膨胀的身躯,和仅有独眼的极小头颅。它身旁雾气弥漫,盘踞在钟楼上方,血月之下。
“杀了一条,斩了半条,到底是不算彻底结束……”
记忆中真正的邪龙一瞬与屏幕上的画重叠在了一起,莫垣凯凝望着邪龙,不知在想些什么。
“加油啊,阿策。”情报贩子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我相信你的。给当年的事情做个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