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橱窗里的日子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被摆放在商店的橱窗上。透过玻璃橱窗，过往的行人可以看见我，不过我同时也可以看见他们。与别的商店的经理不同，我们的经理花费了更多的价格买来了这种玻璃，而并非是那种暗色的，只能由外面的人看见里面而不能由里面看见外面的那种暗色玻璃。在我们的请求之下，经理最后还是买来了价格更贵的透明玻璃，而我们之所以那么请求，只是因为我们想看看橱窗外面的世界，哪怕橱窗外面的世界所出现的景物永远只是一连串整齐的房子以及定时出现的乞丐和狗，一棵树以及匆匆忙忙过往的行人。但是，还有太阳啊！

我面前的世界显得方方正正，一栋玻璃大楼拔地而起，不过幸好它还没有高大到将所有的天空全部都切割干净或遮挡起来。这一栋玻璃大楼的旁边便是两座只有这栋玻璃大楼一半高的米色建筑，估计是大型的公司或者公寓，但我却很少见到有人在这几坐楼上走动。大部分的日子里，周围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黑色的公路从我面前横穿而过，在我视野的右下方，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冰冷的金属路灯上面的灯光不停的转换，灯光的数字也在变化，每个人都在变化，他们或是哭或是笑，不过大部分的行人的表情都显得格外严肃，似乎每个人都心事沉沉。

通常和我一起摆放在橱窗里的还有另一个智能机器人贝卡，以及可爱的女孩蓝莓。贝卡是一只黑皮肤的，拥有着强健体魄的非洲型智能机器人，他脑袋上梳理着脏辫，皮肤呈现黑咖啡的颜色，在阳光下甚至油光蹭亮，他擅长唱歌，而且唱的歌大部分是属于南部非洲的古老民谣和歌剧，除此之外他还会模仿各种非洲的动物的叫声，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播音机。而另一个机器人，也就是蓝莓，她长的白白嫩嫩的，类似于北欧人，皮肤白的耀眼，拥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说话时细声细语，她也喜欢唱民谣。她一唱起民谣，我的大脑里就闪过一片北欧的森林以及冰天雪地的宁静场景。蓝莓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女孩子，她讲话时永远那么温柔，细声细语，嗓音里含有独特的尖锐的声响，那是如同溪水流动时发出的声音。只要你认真的听她讲话就可以听出她的口音很与众不同，沙沙的，似乎还有一点哑。

我们三个是好朋友，我们常常一起被经理摆放在橱。橱柜上镶嵌着黄色的灯，暖黄色的灯光通常将我们照耀的一览无余，旁边还有一大堆芭比娃娃的造型以及一个光滑身体的女模特。女模特的曲线十分优美，有时候她穿着红色的短裙，有时候披着婚纱，但她从来不说话，因为她不是机器人，尽管她拥有着美丽的曲线，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塑料模特。当我们被摆放在橱窗的时候，我和蓝莓，贝卡三个常常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候我们会针对着对面大厦或高楼的某一扇门里面的场景进行猜测——门里面会住着一个女人还是住着一个男人，抑或是只有一条狗？有时候我们呆呆的看着不远处躺着的一个乞丐和他的狗。有时候，我们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一次是关于这个乞丐和他的一条狗的故事。我大胆的猜测，这一个乞丐当初来自于富豪之家，他是一个公子。但是因为太过有钱，他每天所关注的东西就是如何花钱，他要不断的寻找好玩的东西才能够将时间花费掉，对于他这种公子而言，时间变得格外空虚，同时也变得格外漫长——于是他开始赌博，开始出没在许多女人之间，开始和朋友明日明夜的到处玩，每天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纵情欢乐和花天酒地……到有一天他家的公司宣布破产，最后这个公子哥变成一条乞丐，那些陪伴在他身边的狐朋狗友瞬间做猢狲散了，而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的就只有这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了。当我说完这个故事之后，躺在旁边的蓝莓忍不住的咯咯咯的笑起来，她一边笑还一边捂着嘴巴，眼睛里满是开心，或者可以说是嘲笑。而站在旁边的贝卡一脸严肃和诧异的看着我。

“你大脑想的真稀奇古怪，而且毫无逻辑可言，估计你是看那种奇怪的故事看多了，什么霸道总裁啊什么小娇妻。”

“不，我可没有那么矫情，我就是乱编的。”我苦笑着说。

有时候我们看见大大的太阳在不远处的建筑的头顶那里徘徊，太阳散发出暖和的金色阳光。金色的阳光洒在橱窗上，也透过橱窗的玻璃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阳光给予我们每一个机器人能量，我们顿时从颓靡中振奋起来，又开始如同生机勃勃的动物一般开始了不停的观察和聊天。

“我的太阳啊！我的太阳！美丽而又伟大的太阳，你用你温暖而又富有能量的阳光滋润我的肉体，滋润我的灵魂！”贝卡总是在阳光照耀他的时候像唱诗班里的小孩一般虔诚的读出这一段话，并且他自豪的称上面这一段话为诗，他给这首诗起了个名字，叫做太阳的礼赞。每次看到他十分庄重有豪迈的朗诵起这首诗，我和蓝莓就在旁边睁大好奇而又困惑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小丑在进行默剧表演。我当然感谢太阳，太阳给予了我无尽的温暖和力量，但是就好像是人要吃饭一样，太阳对于与我言很大程度上就好像是一个冰箱——一个可以提供股能量和食物的冰箱。我渐渐的发现我和其他机器人，比如和蓝莓或者贝卡等机器人的不同，我似乎就更敏锐的观察力——就像制作我的导师所说的，这一代的机器人复制的几乎和人差不多，我们拥有人类所拥有的情感，并且我们每个机器人都相应的拥有人类所会有的特长或缺——每一个人都好像世界上一片叶子，有害羞的人也有阳光的人，有善于沉默的人也有乐于喋喋不休的人，有悲伤的人有欢朗大笑的人，有的人善于弹钢琴，有的人对音乐一无所知，甚至连简简单单的哆瑞咪发嗦都读不懂。有的人喜欢写字，有的人对写字或者读书深恶痛绝，有些人品德高尚，一心一意为别人服务；有些人自私自利，像是一头饿了三天三夜的狼一样见人就吃……对于我而言，我明显比其他的机器人更善于观察，但与此同时，我又是一个非常害羞而又内向的家伙，即使把我关在橱窗里一天一夜也不会让我感到厌倦，可是蓝莓和贝卡就不行，他们动不动就抱怨整个厨窗又闷又狭小。到了夏天时橱窗里的他们会被闷热到无法忍受，而且他们觉得自己一览无余的摆放在橱窗里供人们观看实在是一件很羞愧，甚至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蓝莓不止一次的嘟着嘴向我们抱怨——“每一次被摆放在橱窗里展览，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脱光衣服的猪，我恨不得像一头猪一样飞到天空，这样就可以逃离橱窗了。”

“可是好像猪也不一定会穿衣服。”贝卡在一旁冷不丁的回答，这个时候旁边的包括我在内的机器人都会哈哈大笑，只留下蓝莓气的不行，嘟起个嘴巴臭个脸，在那里像只肥大的河豚一般气鼓鼓的看着我们。

我们的经理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她拥有着一张方形脸，耳朵很大，眼睛很小，但那一双小小的眼睛却总是充满了锐利的光，这令她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头翱翔在天空的胖胖的老鹰。经理平常在店里忙碌，但偶尔也会在中午的时候去外面吃一顿饭或者是洗个热水澡，下午的时候她也许会来，也许会换来另一个副手。副手是一个大概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姑娘，那个姑娘留着长长的头发，然后将头发扎成马尾辫，日常穿着精简的工作服，一双高高的高跟鞋嘟嘟嘟的踩在地面，每次听到地面响起嘟嘟嘟的声音，我们就知道那个年轻的姑娘来了。但我们见到最多的人还是我们店的经理，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晒得那么黑，她的皮肤几乎就像是黑咖啡颜色一样黑，可是她日常几乎都闷在店里或者屋檐下忙碌，真搞不懂她为什么黑成这个模样，她越来越胖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大多数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工作，如果遇到进店的客人，她就会匆匆忙忙的将手里的食物摆放在桌子那里，然后满脸春风微笑的走去向客人介绍店里的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和现代玩具——店里面除了售卖机器人之外，还售卖蛇行火车，售卖可以在天空飞翔的机器鸟，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玩具，仿真狗啊，仿真猫啊，还有仿真壁虎。不过相对于仿真人而说，这些仿真猫狗照的样子就显得十分粗糙，它们眼睛黑色或者墨绿色，但时常不能够移动，所以这就令这些猫猫狗狗看起来十分的呆滞，而且它们的叫声夹带着金属摩擦的奇怪声，它们一发出这种声音，我就感到耳膜被撕裂。所以整个店里面卖的最好的还是机器人。我看到许多人来到店里面，大多数的时候是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拉着他们的长辈一起走路店里面，孩子们充满兴奋的挑挑选选，他们一会儿用手指指这台机器了，一会儿见到了新式的机器人就会尖叫起来，他们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鸟。

除了孩子们以外，也会有中年妇女带着暗淡的神情来到店里面，那些女人通常满脸哀伤，脸色苍白，而男人大多数一脸严肃，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每一台机器人。我们的经理总是十分热情的招待每一个客人，她的脸时时刻刻在微笑着，为此我困惑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每次微笑的时候是真正的开心还是只是表示自己是个和善的人，但我知道的是，每当经理昂着脸哈哈大笑的时候，那就是她真正开心和快乐的笑。

被摆放在橱窗里的时候，我总是习惯的靠着玻璃窗，这会让我的样子看起来更加优美，而且这也可以缓解我的腰酸背痛。我们被摆放橱窗里的日子一般持续两三天，之后我们便会被放到店里面的阴暗处，那个地方相对橱窗而言显得更加阴森，也更加令我感到难受。在那个乌漆抹黑的地方，我就只能够通过想象和猜测了解周围以及外面的世界，我会因此感到寂寞。当我通过无尽的想象力去获得暂时的快乐时往往容易疲惫，这就好像是过度思考的人类也会疲惫，每当我思考了太多东西时，我会脑袋疼，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发烧。发烧对于任何机器人而言都是一件致命的东西，它可能导致我们的大脑变得紊乱，从而变成智障或者精神病患者，或者是直接死去，也有可能引起瘫痪，高温会使得我们神经与神经之间的连接点发生熔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从橱窗往外面看去，除了看到不远处的一栋又一栋绵延的楼，我还可以看到许多许多奔驰而过的汽车，也可以看到骑着自行车匆匆而忙得中年人或者少年人。我喜欢年轻人，因为这些家伙看起来生机勃勃，而且容貌更是俊俏和美丽。谈到天气，相较于晴天，我似乎更喜欢雨天，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只有在晴天的时候我们才可以获得温暖的阳光并以此获得充足的能量，可是我却偏偏更喜欢雨天——雨天的时候，人和车变得更少，每一辆汽车驶过路面都会溅起花白的水，行人们匆匆忙忙的走，特别是刚下雨的时候，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瞬间像是被吓到的麻雀群一样四散逃开，不一会儿之后整条街道就几乎没有了任何人的踪影。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撞击到地面时又会飞溅。不久之后整片天空灰蒙蒙，任何鸟的踪影都没有，甚至连飞机的踪影也消失——我时常在晴天的时候看见白色的飞机划过天空，与此同时飞机还会发出令人感到厌烦的轰隆声，不一会儿之后飞机就消失在远空，徒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痕迹……在雨天的时，我的心会慢慢的沉淀下去，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空气里面夹带着潮湿的味道，这个世界瞬间都变得阴沉下去，昏暗下去，到处都是水。偶尔有撑着黑色或者白色雨伞的人缓缓的走过，男人挽着女人的手，小孩和小孩共用一把雨。我喜欢看雨后的场景，尽管有时候雨水会把那些可怜的流浪猫流浪狗淋湿的瑟瑟发抖，可是，一看见天空那一团团乌云，一看见美丽的雨水落下来，我的内心就会十分平静，我所有的渴望所有的期待就会被雨水给淋湿，我就可以好好的喘一口气了。

可似乎其他人都不是很喜欢雨天，一到雨天，我总可以看到一个住在旁边的白色头发的老太太跑到店里面和我们的经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她总是抱怨在雨天时空气过于潮湿，这令她的风湿骨病发作，每一次发作都会疼的她像一只蛆一样的在床上一直扭着……而且雨天到来的时候，我总会看到那个乞丐和他的狗瑟缩在角落里，乞丐原本肮脏发黑的衣服顿时湿漉漉起来，那只黄色的狗在一旁不停的颤抖，牙齿上下咯咯咯哒，它冷得几乎瘫软下去……雨天也意味着我们客人的减少，所以经理往往在雨天一边喝着茶一边唉声叹气。而我旁边的蓝莓和贝卡似乎也不喜欢雨天。蓝莓总是对我说，她所居住在的北欧的那个地方虽然也会下雨，但她并不喜欢雨，因为一旦下雨她所在的那个地方就会变得更加寒冷。那里到处都是灰色的石头，那些灰色的树木在雨水的浸泡下湿漉漉的，她讨厌这种湿漉漉的天气，也讨厌潮湿的空气；而贝卡则永远在雨天的时候愁眉苦脸，他不止一次的嘟囔：“非洲那个地方总是有阳光，而且在他的记忆里，他出生的地方位于一片沙漠地带，那个地带一年到头来也没有几天下雨，所以满眼望去都是黄沙，偶尔会有几头迷路的斑马出现在那个地方，可是太阳永远会在天空出现。阳光灼烧着沙子，他就坐在高高的地方往沙丘看去，时常看到几只蛇扭曲着身体在沙子上面疯狂的爬动，几只蜥蜴不停的交叉换脚，以此来避免地面的灼烧。

“真是讨厌的雨天！”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我懒得搭理他们，便转移视线，往窗外看去。这个时候的玻璃窗外被雨打湿，所以显得朦朦胧胧，就这样，我常常看着乌云，然后听着店里面放初的肖邦的悲伤的音乐缓缓的闭上眼睛睡去。

我总是在雨天的时候感到悲伤，但是这悲伤却没有十足的重量，而是显得非常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深处会产生如此奇怪的东西，我只觉得这个悲伤令我就好像是一头奔跑在森林里的孤独的狼。

有一段时间里，我总是看到一个穿着浅白色或者偶尔穿黑色衣服的中年女人路过橱窗，她常常转过头来注视着橱窗，眼神里有几分留恋，最后匆匆忙忙的消失在拐角。那个女人有着一头整齐的刘海，头发乌黑，一双晶莹的眼睛，极为性感的嘴唇，枫叶脸棱角分明，皮肤白嫩。她看起来很瘦，身材极为曼妙，走起路来一副风风火火，潇洒的模样。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停留在橱窗面前，她往店里面看了好几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看一看，她常常眉头紧锁地望着店，可看了一会儿之后又长长的叹口气，之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匆匆忙忙的离开。而且遇见女人的时候大多数是在阴天，似乎只有雨天的时候这个女人才有空路过这条街道。

每当在雨天看不到这个女人时，我的内心总是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失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或许我仅仅是习惯了吧，习惯了在雨天的时候会看到这个奇怪的女人。

在橱窗的日子里，我的内心总是在摁耐不住的想象着关于远方，关于这座城市的情况。站在厨窗里看这座城市，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关于这个城市冰山一角，面前的几栋房子永远矗立在眼前，那么在房子的外面又是什么情况呢？我看见各种各样，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路过面前的斑马线，这些人对我而言就好像是一群又一群蚂蚁一般匆匆忙忙的走过来又匆匆忙忙的走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不再对这一群人抱有好奇和兴趣，反而是感到了厌倦，之后就习以为常了。世界会有多大呢？这个座城市又有多宽广呢？光是一条斑马线处到了上下班的忙碌时候都会涌现出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么这一整座城市又该居住着多少人呢？同时我又不免感到有点沮丧，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还没有被一个人喜欢上并被那个人选走，如果这件事发生，那么我又将会被什么样的人选走呢？对方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至于对于我将遇到什么样的人，我心中始终存在着期待和幻想。